一缕麻

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她头上盖的红巾被撤去后，听见一片赞美声。他们都说她是他们这些年来见到的最美的新媳妇。接着她听到旁人问她的“丈夫”：“新媳妇好不好？”她听见一个混合着痰音的声音口齿不清地说：“好！好！”她听见他呵呵的笑声。他是一个非常傻的傻子。她的眼泪大颗地流下来。

“再过几十年，中国未必有我这样的新媳妇，婚姻当一切由自己做主。可恨我生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看得见这种光明，命运却被断送了！”她自嗟自叹地想。

“你瞧我坐在这里，像一个玩偶一样，被人观看，连我自己的婚姻大事，任我如何反对都无效，任凭别人做主。这样的世界，真是一毫人权也没有。”她愤愤不平地想。

当天夜里她穿着密密缝制的内衣，面朝里躺在床上，毫不搭理傻子。她听见傻子走到床边，过了一会儿又走开，她好几次听到傻子呵呵的笑声，笑声充满喜悦，但始终没来骚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她醒来时，看到傻子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垂头睡着，口水流到了胸前。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漱口的时候，觉得喉咙间有东西咳不出来，照镜子时，发现喉间一圈白腐，立刻惊骇得寒毛直竖。她是得了黑死病了！“白喉”一症近来正流行，她听说过好多因为这病一家人死绝的故事。高烧旋即起来。昏昏沉沉中，她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她摸到自己的头发上拴着一缕麻线。她看到了小丫头们的脸。她问她们傻子在哪里。她记得有一些天，她只见到傻子。她的药水和饭，都是傻子喂进去的。她听到别人劝傻子离开，而傻子只是不走。她听见傻子呵呵的笑声。她记得傻子对她说：“你不要病死了。他们不管你。”而当初一个都不见的小丫头们对她说：“少爷已经入殓了。”

真的有这么快吗？她对人生的安排充满了疑惑。她曾经多么恨这个傻子，认为他将害她一生，而他这么快已经不存在了，她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呢！她被提前释放了，原先设定的苦闷漫长、生不如死的一生并没有照此进行。她可以回家去。可以去念大学。可以认识时髦的男生，有学识的男生，与之自由恋爱、结婚，白头到老。

可是她非常、非常想念那个傻子。她甚至含着眼泪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的情形。她听说他们教了他好久，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拜揖。而他则表演得一团糟。整个家庭为他哄笑，家里的仆妇笑得前仰后合，她有好几次感觉到他们避着她说起此事，他们同情着她，因为她年轻美貌，厌恶嘲弄着他，因为他天性痴呆。但现在她是那么的想念他。他的忠厚和温柔溢满他的眉眼，他满怀着爱，并为她把生命置之度外。她感觉到和他无比的亲近，尽管他们没有过耳厮鬓磨，心却已经在一处了。她希望他活转来，哪怕这将令她跳入与傻子厮守一生的悲苦命运，她只是想要他活，他值得活下去：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事出包天笑《一缕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