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琴玉（福建）
清乾隆年间，庐陵麻氏家宅的大门被敲开了，来人神气十足，揣着来自朝廷的任命书。
漕运任务又分派到了麻家人头上。每十年中，麻氏要承担三年的漕运任务，对他们来说，差不多属于习以为常的例行公事，与其他服漕运之役的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纸文书下来，穿着皂服的小吏也有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气焰，因为满足服役年龄的百姓，会低眉顺眼地聚到他们眼前，听凭调遣。这样的场面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是要大加挞伐的封建罪孽，但在当时，服役的百姓可能并不这么觉得。他们耕作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有变幻莫测的节气从中作梗，捡不到收成，谁也不知道下一年的日子好不好过。相比之下服役虽然是被强制，但总能拿到固定的银两，贴补家用。所以除却特别苛刻残酷的时期，人们大多是不会对这样的命令有怨言的。为了生计，人的忍耐力总是很强。
中国幅员辽阔，大小河流在这片广大的躯体上铺出血管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生来就昭示着无限的价值。奔腾的水流将车马的步伐甩在了身后，人们终于意识到结实的木板船和水路的作用。第一批漕夫上路的时间已不可考，他们担走第一筐河泥，在河道里埋下第一块基石，从他们开始，这样的一群人默默地将一点点微薄的人力，甚至自己的重创，汇成足以扭转自然造化的强大力量。原始的水道慢慢被沟通联结，除却运送漕粮的货船，富丽堂皇的龙舟也时常驾临。运河的两岸开始热闹了起来。埋头苦干的漕夫们，肩挑手抬还是那些活，但某天一回头，却发现熟悉的河道已然不同。
临河的城镇开始兴起了，从贩夫走卒，到瓦舍勾栏，各种各样的笑声与呼号不绝于耳。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冲击了同样淳朴的心灵。漕夫们应召而来，夜以继日，用手和肩，将沉重的木船拉过险滩，将满仓的货物装起又卸下，闲来在码头袒露着躯体上的肌肉和老茧，眺望陌生城镇的灯火通明，这又是怎样的心境？
运河上的夜风呼啸着，无名氏的闲言碎语卷进虚空，然而人心的变化却是切切实实地映射在了变化着的实景上。
漕夫们原本指望着通过参加漕运赚来改善家境的银两，渐渐地却开始发现，日益发达的商品经济带来的赚钱机会越来越多，比起风里来雨里去修河拦船更好过，至少不用担心船毁人亡。原本可以忍受的苛刻要求，也成了恼人的束缚。守在家里的妻子只知道丈夫服役险象环生，生怕哪天自己就成了孟姜女，如今有了替代的活计，自然是全力支持。衰亡往往是从观念上的厌弃开始，人们萌生出了甩掉纤绳的念头，当权者的鞭笞也拗不过滚滚的潮流。
麻家人后来经商致富，打通关系，也不再服漕运之役了。越来越多恢复自由身的人，把握住形形色色的机会活出了另一番精彩。说到底不过为了生计，人们开始相信，天下之大，应该由自己来选择怎么生存。
古老的运河和码头慢慢沉寂了，只是人们依然在为生计奔波。只有这一点，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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