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我的老头儿

□申霞艳（广东）

要陪父亲去住院，慢性湿疹。父亲75岁还没满，还能自理。我要做的只是将他送到医院去。但是，我没想到父亲会落下这么远。和母亲走我会习惯拉着她的手或者干脆扶着她，但和父亲走时我独自甩手走在前面，假装不认识这个人，他背着大包拎着小包跟在后面，仿佛那些包本来就长在他身上。

在我要迈进地铁的瞬间，才发现父亲刚下楼梯，这趟跟不上了。上一回我已经把他留在地铁外，这次赶紧慢下脚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老头：他居然步履蹒跚了，肩膀往两边垮，头发稀疏，眼神也不太集中，脸色灰暗，额头发红，耳朵边掉皮屑了，手上长满了老人斑……

我有多久没有认真打量过自己的父亲？想不起来。

就是这个衰弱的老头儿，这位乡村语文老师，小心翼翼地养育了我，将我培养成大学的教授。

父亲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在乡村很多教师对子女读书特别苛刻，也许是望子成龙心切，父亲对哥哥特别严厉，考第一被认为是应该的，考砸了就挨骂。父亲宠爱我，对我完全没有要求，还常常将我载在单车的横梁上，带我去外面的世界。他停下单车跟别人打招呼时，却不把我从单车上放下来。有时脚麻了，把拖鞋掉了，又返回去找。在父亲旧单车横梁上度过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童年时光。

父亲从来没有逼迫我读书。四年级的寒假，他从图书馆借来了武侠小说，我没日没夜地看，直到把这套书看完。后来，我知道，这就是鼎鼎有名的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就是这套书，点燃了我的阅读欲望。后来我一直保持对金庸的强烈兴趣。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同学们都工作去了，我赖在本科的宿舍里，买了一箱方便面，吃了一周方便面，直到把一套《鹿鼎记》看完才到饭堂去打饭。

我从小痛恨语文，痛恨形容词，没想到这会成为今天的一种文风，而且是有品质的一种。我不肯学习古文，不肯写对联，也不肯练字，父亲都由着我。简直是为了和父亲作对，读研时，我选了现当代文学。父亲爱的是古典文学，一直订阅《民间对联》。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经常去红、白喜事当礼生，就是安排事情，拉开嗓子喊礼，纯粹苦差使。人家一来请，父亲赶紧换上洁净的白衬衫走了。红事是指结婚，一般忙碌一天就行了。父亲一大早就去，先到一个准备好的大桌子前写对联，等新娘到了，父亲就更忙了，安排人物各就各位，然后，清清嗓子开始喊礼仪。如果是白事，就会非常辛苦。乡村里白事排场讲得厉害，父亲像孝子一样忙碌，陪着坐夜。乡村的习俗实在太复杂了，每晚总有不少名堂要做，儿孙累，客人也累，礼生更累。父亲总是等百客走得差不多了才能告辞，主人也就是多给一包烟、一瓶酒什么的。那时还不流行算钱。父亲脸皮薄，一生没习惯跟人谈钱。

等我读大学开始得稿费时，我简直就有点鄙夷父亲很多行为。我劝父亲也尝试着写点东西去投稿赚点零花钱，但父亲一直没有迈出投稿这一步。父亲和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所知道的知识是礼仪，他行事的方式是情感。现在回想自己从事十几年批评，不也就是面对世道人心。我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优越呢？我认识的世界之广大难道不也是建立在“小小的故乡”的基础上么？父亲对故乡、故土、故人比我认识更深，更有情感，只是他述而不作而已。而我却为豆腐块的文章、一点点稿酬而沾沾自喜。

不知道是什么将幼年时与父亲的亲近夺走了。念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寒暑假回家后也不能坐下来和父亲好好谈话了。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我顶回去。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总是振振有词，还脸红脖子粗。

和父亲的别扭除了“代沟”之外，可能还有更加深广的内容：城乡差别、消费社会对传统价值的嘲讽。父亲从小活在风吹草动中，没享到任何福，他的童年被囚禁在恐惧的阴影中，一辈子渴望外面的世界，实则胆小怕事。

夜里散步的时候，我走在后面，看父亲、哥哥、侄子一起走，高矮不一，但骨架惊人相像，一摇一摆的幅度如出一辙。这就是骨骼、脊椎和灵魂！

时间慢慢地改变了人们。我已经步入中年，有了一个性格同样急躁的儿子。父亲却成了老头儿，开始与药物纠缠不清。完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走路走到我后面的，想不起什么时候他就变成了老头儿，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动作缓慢……

这个老头，我和他闹别扭十多年了。我知道我爱他，我也知道他爱我，但是我们彼此别扭着。时光就这样被我们别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