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电话簿里的小×们

□简霞
    我看到的《百家姓》，已是2014年10月的增订版。在读作者自序时，便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身边的“百家姓”不时让我若有所动，而杨葵已把他们写进了书里。
    杨葵的“百家姓”，是身边的理发师、钟点工、售楼小姐、商人、歌手……他们在书里，没有名字，仅仅是小张、小王、老罗、杨大姐这样最简单的样貌。之所以如此，大概因为他们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或陌生的熟人，与他“互为生命中最轻微的过客，有的仅一面之缘，即成永久陌路；有的多年定期交集，却从未专心留意”。
    我的电话簿里，也有一群这样的小×。尽管他们在我的生活中早已不可或缺，有的已交往一二十年，有的几乎天天要见面，但不知为什么，我只知道他们的姓，从未想过要问他们叫什么。虽然，他们“浅浅地浮在生命的表层，很虚幻，可是定心一想，音容笑貌又宛在眼前”。比如，他们的敬业，让你看着舒服；他们的小聪明，不时让你刮目相看；他们的小风小浪，也让你牵挂担忧；而他们的善良，有时简直让习惯用钱去结算的你羞愧难当……
    我家的小时工，每次来打扫卫生，总会顺手帮我做一些事情：早上出门时扔在洗衣机里的衣服，她做完卫生，正好拿出来给你晾起；堆在水槽里的碗筷，她顺手便给你洗干净搁好。有时，我想多付些钱给她，她却悄悄地把多付的钱留在桌上，坚决不要。我们院子守门的大爷，不知什么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地把我们楼下的那套房子买了下来，然后做成廉价公寓房出租，那商业头脑，简直让我自叹弗如。还有另外一对长期在我们小区做清洁的夫妇，因为忠厚可靠，他们的衣兜里，一大堆全是业主给的房门钥匙……
    比起大人物来，小人物的故事确实乏善可陈。但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这样注定会平庸一辈子的小人物。昔日胡适先生提倡振兴传记文学，高阳先生对董桥说：“大部头传记是大人物写的大人物传记，我们小人物若能记些小事迹，自也算是功德。”当然，若往大里说，不就是这些理发师、钟点工、售楼小姐、商人、歌手……各色人等，组成斑斓的社会吗？正如杨葵所言，他“写的这些人，正如一棵树上的条条分枝，各自独立地茂盛，又都来自同一根主干。这根主干，就是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
    《百家姓》之所以给我会心一击，还在于其中有相当的编辑态度在里头。作为一个多年的编辑，跟杨葵一样，我也看过太多喋喋不休的文章，像杨葵这样洗练、矜持的文字，真是让人轻松愉悦。
    深谙写作流行病的杨葵，“管不了别人，就管管自己”，尽量写短句，写短文。当然，简洁，并不意味着单薄。《百家姓》里的故事，都不长，但像人物速写，几个传神的细节，便可妙趣横生，胜过无用的浓墨堆叠。
    比如写琉璃厂伙计小罗，只“年轻老派”四个字，便勾勒出他的温文尔雅、尽心尽责。一天，面对一个耍泼的阔太太，他爆发了，说了一句：“我在这店里，阅人无数，纸是有灵性的，它会记住你这张臭嘴。”这样文气的骂人话，大约也只此一家出品吧。
    这些没有名字的小×们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起丰子恺 “没有脸”的人物画。印度诗人泰戈尔曾称赞丰子恺的这种画法：“用寥寥几笔，写出人物个性，脸上没有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没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听什么，高度艺术所表现的境地，就是这样。”杨葵的小×们的故事，淡而有味，与丰子恺的画倒有些神似。
    写小人物的故事，最忌面面俱到，《百家姓》写的都是吉光片羽，所以也便常常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年轻时总想看个圆满，如今人到中年，渐渐明白，人的一生，“所见所处，无不零碎片面，哪有什么全面知晓”。书中有一篇写同学聚会，分手时，“（同学）小江重复了好几遍，说要保持传统啊，要常聚啊，还说他负责张罗。可是，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只说说而已，各自人到中年，各人心思早已不是那个时候的情形了。”缘聚缘散，都是自然发生，这样的实情，让人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