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爷的剃头铺

邱海文
    老家村头的公路旁，一棵梧桐树高高大大，七股八杈，把天空戳得破碎。树干上生满肿瘤，疙疙瘩瘩，树皮皲裂，形象丑陋。虽如此，这老气横秋的树，却无死相。
    春天，新芽鲜嫩；夏日，碧叶簇簇；秋日，照例黄叶飘舞；冬日，坚韧的枝丫如草书的笔道，极具线条美。年年都是这般轮回。这种树木质松软，不能做梁柱，也不能做箱柜，便没有人砍伐它。使它自在地长成了树中的老人，成为树中的一道风景。
    树下，有一排泥土夯实的平房，东边是一个小卖部，都是些油盐酱醋、烟酒糖果等日常生活必需品，夏天时门前摆一凉摊子，一毛钱一杯，让路人祛暑止渴。西边有一茶馆，农闲时邻里乡亲在此喝盖碗茶，吹牛谈天摆龙门阵。有闲钱的可称几两卤猪头肉或炒花生，打二两散白酒边吃边聊。这里既是休憩场所，也是大家交流聚会议事的中心，村里村外的大事小事，包括国内外的一些花边新闻、路边野史都能听到一鳞半爪，不求真伪只图热闹。叶大爷的剃头铺子位置居中，和梧桐树一样老气。屋内粗重的杉木剃头靠椅被衣裤磨得油光发亮，黑黢黢的铛刀布已擦得单薄，似乎一拉就断。泥墙上占去一大半面积的玻璃镜子，映出的人影已有些昏花。房屋虽简陋，却整洁干净，如屋子的主人，六十开外，手脚利索，耳聪目明，葫芦瓢似的头颅泛着白光，清瘦的脸颊刻满岁月的沟壑。
    叶大爷祖辈世代以剃头为生，原也是挑着剃头担子走村串户的流贩，积攒些钱后便与他人一起盖起了这几间铺子，再也不用东奔西走。小时候，顽皮的我总是被父母强行拖来，扔到宽大的椅子上，被笑眯眯的叶大爷围上充满皂角味的白布，顷刻间，长得乱鸡窝的脑壳变成锅台上没有把儿的铁铲。夏天，铁铲也被取消了，“哧哧”的剃刀声像秋风吹过，颈上只留下一颗好似泛黄的“大枣”。叶大爷有力的手指抚摸头顶，锋利的剃头刀发出清脆的节奏，美妙的享受渐渐代替初时的恐惧，我慢慢喜欢上了剃头。那时的叶大爷正值壮年，阳刚中透出英气，如同当时高大挺拔的梧桐树。
    随着岁月的流逝，人口多了，村庄也大了，公路旁各式漂亮的楼群日渐增多，茶楼饭馆超市随处可见。叶大爷的剃头铺子被霓虹闪烁摩登现代的发廊、发屋包围，显得愈发寒碜，除了偶尔光顾的老伙计，来剃头的人愈来愈少。我也留恋迷失在新潮酷毙的发式造型中，任凭一群时髦的小年轻人用剪刀在头上舞来弄去，只是再也找不回剃头刀的哧哧声和蚂蚁爬过头顶般痒酥酥的感觉了。树依旧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几十年一晃过去，叶大爷也老了，老成前朝古董。
    当我在外漂泊多年，历经世俗冷暖，想再次来到老树下的剃头小屋，渴求找回失落很久的童心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拆毁得留下不多的墙垣。不远处的推土机轰鸣着在推土夯路基，宽敞的路面绵延前伸。高速公路将取代狭窄不平的老路，梧桐树也将被锯掉变成路基，和叶大爷的剃头铺子一样，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站在树下，我体味到梧桐树的苍老和孤独。傍晚的日头慢慢西沉，为这仅存的古老风景染上一层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