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燕 尔（北京）

东北人似乎注定更多漂泊。往远了说，古时候东北就是流放之地，来东北的不是戴罪避祸，就是看透繁华；往近了看，爷爷是闯关东的一代，从山东一路要着饭奔到了东北；到了我这辈儿，为了求学打工再次漂泊，只是这次方向变了，我们从东北漂向北京……漂得久了，乡音淡了，可被问到“你是哪里人”时，还会脱口而出“东北人”，但心里同时又起了一层雾，那山东、北京于我又是什么？

如果说北京是稳稳的一座山，东北便是一条流动的河，它有时向内流，有时向外流，在这种流动的裹挟中，我对安稳有了更多向往。于是，从1998年到北京，便努力把家安在了这座稳当的“山”里。然而，17年过去了，这座山始终不是我的山，多少次梦到的家仍是老家，是家门前那坚固的七十二级台阶，仿佛只有它，可以带我通向那冷暖交加的东北，回到那深植于灵魂的迷恋。

说起来，我的第一个家应该是北大荒。爸妈都是知青，在北大荒相识、结婚，先有了姐姐，1978年，妈妈又怀上了我，也正是这一年，父母带着姐姐回到了哈尔滨。回城是好事，可成千上万的知青来了，房子的数量却远跟不上这蜂拥而至的知青。起初，只能挤在奶奶家，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没窗户，即使白天也是黑的，还好爸爸手巧，他在屋顶挖了个天窗，阳光慷慨地照了进来。1979年，我乘着改革的春风出生了，从此小屋更加拥挤，但全家还是陶醉在新生命到来的欣喜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现实的烦恼。说起来，我还是蛮喜欢这小屋，尤爱爸爸挖的那扇窗，它让我和头顶的天空，和漫天的繁星没了隔阂。

那些年，城市建设突飞猛进，爸妈也加入了城建大军。爸爸自学当了工程师、负责人，看他在图纸上绘出美妙的线条，勾出城市的轮廓，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能干的爸爸。随着大楼一栋栋拔地而起，1985年，我们一家也告别了老屋。新家是一座六层楼，坐落在景阳街上，之前叫桃花巷，我更喜欢这个带桃花的名字，还自作多情地揣测，想是桃花盛开时，微风轻拂，飞花满巷，花香盈袖；长大了再忆起这名字，似乎嗅到些许风尘味，但仍是喜欢，烟花之处不也藏着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吗？

在我眼里，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家。这座楼房分成两部分，底下两层归农资公司，上面四层是住户，为了公私有别，通向我们住户的楼梯单独建在室外，那是一座有着七十二级台阶的铁楼梯，每一级台阶上都塑着波浪花纹，用脚尖轻轻叩击，声音悦耳如琴瑟；倘若喜欢豪迈的，那就换上大皮靴，踏得咚咚作响；我更欢喜的是，和伙伴在台阶上喊着“一二三”同时蹦起，耳边旋即荡开洪钟般的回声。这些台阶不只是回家的通道，更是我的玩伴，有聊时数台阶，无聊时也数，像是必修的功课，又像是神秘的仪式，说不清为什么，但却真实地漫溢在童年时光里。

走到台阶尽头，便到了我家。一大一小两间房，虽不大，却温馨。爸爸自己粉刷的墙壁，打造的家具；家里的枕巾、桌布、门帘，处处盛开着妈妈手绣的花朵……在那个物资远不如现在丰富的年代，DIY不是什么时尚，却满载着一家人的幸福。那些年，我和姐姐也如同小花，在爸妈用爱搭建的花房里，无忧无虑地生长。唯一令我不快的是，爸妈老是加班，很晚才回家，于是，这七十二级台阶又连着我的期盼。夜深了，窗外的灯光少了，只有星星和那台阶对望着，陪伴着，和我一起等待。有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可耳朵还竖着，一有动静，便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冲下楼去迎爸妈。那时，妈妈口袋里常装着糖果，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一边上楼一边吃，那每一个台阶，又都荡漾着甜甜的味道。

一年又一年，我渐渐长大，爸妈却也以同样的速度衰老。1995年，爸爸突然病逝，如今这一笔带过的“离别”，对当时只有16岁的我来说，是难以言说的疼，疼得我几乎忘了还可以哭，只是呆呆地蜷在角落，看着一拨拨的人进进出出，好像一切都不真实。直到出殡那天，看到爸爸原本慈爱而富有表情的脸僵住了、冰冷了，我才一下子醒了，他真地走了，再回不来了。那天晚上，坐在台阶上，我终于放声大哭，那一刻，我听到了眼泪滴落的声音，我看见，那些台阶和我一起颤抖，一起伤悲。

那些年，没了爸爸的庇护和支撑，我们曾一度陷入困境，往昔络绎的人流顺着台阶拐向了别处；那些年，七十二级台阶上少了多少温暖期盼；那些年，我渐渐读懂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人情冷暖；那些年，曾很依赖父亲的我们，也不情愿地学会了自强自立。

不管是困顿还是顺遂，时光都照样流淌。很快，到了1998年。还记得那年夏天哈尔滨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就在这时，邮递员风雨无阻地给我送来了通知书——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出发那天，我拎着行李走出家门，每下一级台阶心里都不轻松，一回头，正遇上妈妈同样难舍的目光，这目光中有欣慰，有辛酸，更有母女间无需多说却彼此懂得的几多况味。

一转眼，我已毕业多年，在北京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可每次回东北老家，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景阳街，也必要用心数遍那七十二级台阶，好像唯恐岁月深了，弄丢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