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迎春出嫁之时,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说实话,乍读到这里,还是有些突兀的,尤其最后一句,陌生,诧异。宝玉乃闺阁良友,对他人一概周全,钗黛湘辈自不必说,手足之间,曾帮探春买过小玩意儿,帮惜春画过画儿,唯独迎春处,不见尽心。好容易有一次要相约替迎春乳母求情,还未遂。所以这里的伤感,虽然上下文情景事理极力铺垫,还是难免突兀。皆因这手足情,素日里貌似表现得是不大充分的。
也难怪宝玉。迎春的存在感,本来就似有如无。如果把大观园看做一个班级,迎春算是班上的差生。首先是境遇差。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还有老太太疼着;史湘云父母双亡,也有老太太记挂着,时不时接来住一阵;邢岫烟家业贫寒,“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 暗中也有宝钗凤姐薛姨妈等人接济提携。迎春贵为公府千金,表面上一应俱全,实际上常常被忽略,且常获贬词。老太太不让她出去见贵客,凤姐说她“不中用”,宝钗度她“不过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下人欺她懦弱,起个诨名叫“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所谓父母,不过聊胜于无,亲生母亲已经去世,贾赦同样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更是指望不上,面情塞责而已。兄嫂琏凤的照顾也很有限。姐妹之间倒是亲热,但没有人和她产生过知己之感,互剖心扉。
其次是学习差。她也和探惜一样上学读书,但诗词之道一直不通。在诗社里,和钗黛湘探没法比,和后来的薛宝琴李纹李绮也不能比。倒是真应了老太太的那句话:“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惜春好歹还有个画画儿的特长,迎春没有听说,如果司棋命名有自的话,也许围棋能算一种。课外读物,也是《太上感应篇》之类,玩的掣花签,诗句不出《千家诗》范围。其他游戏如猜谜射覆,也不大精通。总之,知识结构单一,学识视野,甚至比不上能读《广舆记》的李纨。——当然,贾府也不在乎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依然不失为主流价值观。迎春自己也不甚介意。甚至被人欺也不介意。没人知道她介意什么。诗词之道,与其说是技艺,不如说是表达。不善表达,也就失去了被进一步认知和接纳的机会。
迎春嫁人后曾对王夫人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即便在大观园中这么没有存在感,也依然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紫菱洲歌一段文字,算是现存情节里对迎春最动感情、最浓墨重彩的一段了,但脂批还说: “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一段迎春正传,只看作黛玉引子。也难怪,“重露繁霜压纤梗”,岂不正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不闻永昼敲棋声”,也很容易让人想起潇湘馆里的“幽窗棋罢指犹凉”。一部红楼,无论悼谁,都是悼颦。
至于迎春,站在书末“误嫁中山狼”处,回望她的点点滴滴,最美好的片段,还是黛玉新来、人生初见的那第一印象: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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