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南大道

◎ 陈彻

现在，我们一般都不走深南大道了，因为它车多、红绿灯多。我们走得多的是北环大道和滨海大道。

但偶尔走一次时，还是会把目光黏在车窗上，贪看它一路美丽的风景。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条路呢？花海无际，那么宽阔、那么笔直。

前几年，哥哥嫂子从美国回来途经深圳，我们开车载着他们走在深南大道上，他们惊叹：这条路简直可以跟美国一流的景观大道媲美！

而有内陆的朋友第一次来深圳，我也经常会假装不动声色地带着他们走这条路，听他们不停地赞叹：啊！这座天桥上的青藤太漂亮了！这路边的花都是绝色啊！这就是康佳吗？好漂亮的厂房！这就是腾讯？这是中兴耶！怎么会有埃菲尔铁塔？那就是榕树吗？简直像童话世界里的树啊！

我也会想起十几年前，它还没有完全建成，我坐着挤满人的204路公交车赶去罗湖找工作，从蛇口到上海宾馆要停停走走两个小时。酷热的夏天中午，车里没有空调，汗臭味弥漫，人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在路上塞得一动不动。外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工地。路是工地，路两边也是工地，黄土、蓝天、骄阳，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向大家展示令人绝望的一面。有人扒着车窗向外呕吐，我的胃里也翻江倒海。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吐，就是认输了！硬把这个吐憋回去，你就能成功！你想成功吗？”于是我站在那里倔强地一口一口把涌到喉咙口的呕吐物咽回去，一口、又一口。那咕噜咕噜的声音，甚至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

那堵车的一个小时，我果然没有吐，胃酸反复经过的喉咙被烧得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

那个夏天，为了一次次的工作面试，我几乎每天都要坐公交车来往这条深南大道。堵车堵到无望，我还曾下车徒步走过。穿着中跟皮鞋、西装裙，我从上海宾馆走到华侨城。瓢泼大雨的傍晚，我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路上没有一个人。

那天我面试了一家贸易公司，人事经理和财务经理的关都过了，到最后老总拍板的时候，他听我说了几句话就皱着眉头说：“对不起小姐，我不想用北方人，你们北方人，笨。”

如果在今天听到这句话，我有一万句可以把他驳到无地自容，但那时，只有23岁的我只能忍着泪水站起身，退出去。外面下起了“凑巧”的大雨，公交车迟迟不来，我逆着雨的方向走，满腔愤懑不知说给谁，只能把胸腔里已经轰鸣到不行的《海阔天空》大声吼出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这首歌，是我能用纯正的粤语发音唱得字正腔圆的唯一一首。独自坐火车没买到座位票、只能站着从北京到广州时，为了抵御疲劳我在半夜里小声哼过。在深圳找到一家不靠谱的台资厂、半夜逃离没有装锁随时会被人打开门进去的女工宿舍，走在空无一人、满街窜着半尺长老鼠的关外大街上，为了壮胆我大声唱过。

多年以后，beyond在北京开演唱会，我疯了似的到处找票，最后还是没有买到。一个月后电视上播出那场演唱会的录像，我看着现场有成千上万年纪跟我差不多的观众，都站在那里，热泪纵横了满脸，声嘶力竭地一起唱。我心里明白，那唱的就是我们的青春，我们被狂风暴雨吹打、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青春。

但，我还是热爱着那条曾经给予过我风雨泥泞、也给予过我蓝天花海的深南大道。没办法，它太美，我没法不爱它。不管是坐着漂亮的私家车、干净凉爽的公交车、明亮快捷的地铁，还是挥汗徒步经过它，它都是我的路、只属于我个人的记忆。

青春总会结束、财富总会挥霍一空、亲人和朋友总会散尽、路总会走完，但这记忆，永远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