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子饭

    过去，农家做米饭，都是用甑蒸，在锅里煮到半熟，再捞起来，滤干米汤，放到木桶形饭甑里蒸熟，叫甑蒸饭。机关单位则是用钵子蒸饭，那是一种大于饭碗小于菜碗，厚口薄胎的粗瓷碗，上棕色釉。每钵二、三两米半钵水，放在木制的笼里蒸熟。以前，在我的老家管在单位上班的人叫“吃钵子饭”的。农家孩子读书上进，参军招工，都是为了能够吃上钵子饭。

    我的家在农村集镇，镇上有供销社、卫生院、邮电局，供销社最大，一日三餐开饭都要敲钟。那是一截废钢轨，吊在屋檐下，钟声传得很远，中饭和晚饭分别是十一点半和五点半，出工的社员们，还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里干活，那悠扬的钟声在火辣辣的太阳里，一圈圈扩散着钵子饭的诱惑，形象地放大了工农差距，也拨动着作田人脆弱的自尊心。他们总是以“倒槽了”的咒骂，弥补心里的不平衡，实现自己的精神胜利。“倒槽”就是喂猪，把潲倒进食槽里。

    那年我读高中，暑假期间到队里出工，听到供销社开饭的钟声，居然也冲口而出：“倒槽了。”队里嘴快的社员接过我的话：“你个高中生也说这种话，有本事你以后莫呷钵子饭，同我们呷一生甑蒸饭。”我只好红着脸低头干活，装作没听见。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当时是队里唯一的高中生，正梦想着顶父亲的班，到卫生院吃钵子饭哩。

    我第一次吃钵子饭是在父亲工作的卫生院。那天中午，我和父亲踩着卫生院“倒槽”的钟声走进食堂，棕色的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饭蒸在深褐色的陶瓷里，粒粒饱满，晶莹剔透。饭粒们柔顺安静，并头抵足地躺着，像饱餐后酣睡的小绵羊，用筷子撬一坨放在口里，香绵柔软，糯而不腻，是家里滤去米汤后，松散且粗糙的甑蒸饭没法比的。头钵饭我几乎没抬头没夹菜就吃完了。父亲的同事们以为我害羞，不好意思吃菜，都劝我吃菜。其实，我认为这么好吃的饭，还用菜送简直是造孽。知子莫若父，父亲并没有给我劝菜。我第一钵没吃完，他又端来第二钵，这顿饭我一共吃了三钵，是父亲一天的口粮。也怪这钵子是长得太贼了：上大下小，钵底向上拱起，三两米饭蒸熟，看起来有满满一钵，实际上很浅，用筷子轻轻一戳，就听到钵底笃笃响。最后所有就餐人员都走了，我才站起身，松了松帆布皮带，打了一个饱嗝，羞涩地冲炊事员笑笑，惊讶的炊事员是不知道，这不是对他厨艺的赞赏，还是为自己不久前“倒槽”的咒骂感到羞惭。

    我本以为这是自己吃钵子饭的开端，可进医院顶职也必须是学过医的。年底，我怀着吃钵子饭的夙愿，参军入伍，部队自然是没有钵子饭吃的，也不吃甑蒸饭，一百多人的连队，用一口一米直径的铁锅闷饭，那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大锅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吃大锅饭只是我为钵子饭的“曲线救国”行为，没想到我一吃就是十多年。

    人到中年，转业回地方，我才吃上真正意义的钵子饭。已经分田到户多年，老家人也不吃甑蒸饭了，而是用高压锅焖饭吃，经过高温、高压焖出来的饭，自然比甑蒸饭、大锅饭，甚至钵子饭都好吃。

    我的钵子饭还没端稳，企业经营不善倒闭了，国家也取消了商品粮供应，老家也因为我吃了国家粮没有分田，真是“扁担冒扎，两头失塌”：因为嫌弃甑蒸饭的难吃，而追求好吃的钵子饭，到头来我不仅没吃上钵子饭，连甑蒸饭也没有了，眼看自己成了断粮的饥民。

    十年一觉黄粱梦。如今当我到个体粮店买米时，才真正知道儿时的钵子饭，早已成了一个过时的童话。但这并不影响我对钵子饭的美好回味，因为它毕竟填饱过我少年饥饿的肚皮，具象过我儿时朴素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