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天无
历史名人的墓碑上,大多有墓志铭。如果是诗人作家,墓志铭会更简洁、隽永。当他躺下时,他希望他的声音还在世间回荡。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遗骨按照他的遗嘱,被安葬在故乡塞特市的海滨墓园,墓碑上刻着他最得意的两句诗:
放眼眺望这神圣的宁静,
该是对你沉思后多美的报偿!(段映红译,见瓦雷里《文艺杂谈》)
把出自《海滨墓园》的诗句刻在海滨墓园的墓碑上,是再恰当不过的安排了。瓦雷里预知了他的未来:沉思将终止,而他的双眼将在诗中,继续眺望他渴望抵达的目的地——风暴过后“神圣的宁静”。他毕生因为倡导“纯诗”陷入一场又一场风暴的漩涡,以致半个世纪后,在遥远的中国,仍有诗坛大佬痛斥“纯诗”为“虚妄之言”。当然,瓦雷里自己也承认,他从没有写出过“纯诗”,写出来的只是“纯诗”的片段,就像这两句。临终前,他用铅笔写下这样的话:“机运,伴随这个憎恶它们的人的机运都是错的,更糟糕的是,都是些坏趣味,简单、庸俗的机运。”诗人在与这个世界的“坏趣味”的抗争中只能是失败者,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瓦雷里在对不可能实现的“纯诗”的追求中所体现出的理想主义精神,及其虔诚、坚忍的态度,今天已被“简单、庸俗的机运”驱逐殆尽。
丹麦神学家、哲学家、作家克尔凯郭尔的名字,据《恐惧与战栗》中译者刘继介绍,在丹麦文中由教堂(kierke)和园地(gaard)两部分组成;它在现代丹麦文中也被广泛用来表示坟场、墓地。这个名字似乎预示了他被死亡阴影覆盖的一生:他生来就有生理缺陷;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和三个兄弟姐妹接连去世。他不能不相信仿佛受到上帝诅咒的父亲的预言:他只能活三十三岁。最终,他居然多活了九年。他生前从未怀疑过自己作为天才的存在:“我作为一个作家,当然使丹麦增光,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在日记中写道:“天才犹如暴风雨:他们顶风而行;令人生畏;使空气清洁。”(《非此即彼》,京不特译)聚合在他身上的种种悲剧事件表明,天才是不被同时代人理解的;是痛苦的,也是忧郁的,无法治愈(他说,能治愈的忧郁不叫忧郁)。天才似乎注定属于历史,因为现实中的他被“全体居民”一致认为是“一个寄生虫、一个懒汉、一个游手好闲之徒、一个零”。他曾经设想,他的墓碑上最合适的几个字是——“最不幸的人”。但他作为天才的结局是:由于葬礼上他的外甥挑起的一场抗议教会的骚乱,他被草草埋在了家庭墓地,没有墓碑。
另一位命运多舛的流亡诗人布罗茨基,一向认为诗歌语言是人类语言所能达到的最高标准,“作为墓志铭和警句的孩子,诗歌是充满想象的,是通向任何一个可想象之物的捷径”(《怎样阅读一本书》,刘文飞译)。1996年1月的一个夜晚,他因心脏病突发而倒在书房的地板上,面带微笑。他没有叶落归根,而是安葬在威尼斯的一处墓地。苏珊·桑塔格说,那里是他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墓碑上镌刻着他最喜爱的古罗马诗人普洛佩提乌斯哀歌中的一句:“死亡并未毁灭一切。”
是的,当人归尘土,诗歌还满面尘灰地站立在书架上,等待着那双偶然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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