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红楼里，有极繁华文字，也有极悲凉文字。有极旖旎文字，也有极快活文字。极快活的，薛蟠瓜藕请客，冯紫英闯席离席，算是一段。直是写得少年意气，四座春风。脂批更直接以“英侠人”呼之，赞“一派英气”。
出场是这样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寥寥几句，写得全盘皆动。略一寒暄，马上切换——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五陵年少，快意恩仇，背后仿佛无数风云涌动，却只淡淡一语带过。连宝玉都难掩好奇心——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隐约又是一番华筵，遥遥掩映——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当然后文我们知道，这个所谓“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不过是公子口角，故弄玄虚，骗人赴席的由头。离席时掷地有声承诺的“多则十日，少则八天”，第二天也就立刻兑现了。但也只觉他豪爽，口角春风，不觉大言欺人。两段文字，抵得上王维一篇《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但就是这段神气完足、鲜衣怒马的小插曲文字，一不留神也瞧出个bug。我们知道这次饭局是薛蟠冒充贾政强行邀客、临时召集的，事在葬花前一日，四月二十五。上一个明确的时间点是三月中浣共读西厢。中浣即中旬，姑且定在最早算十一日吧，第二天中觉也没睡不知道忙啥，第三天去北静王府，第四天早晨惦记了下红玉，第五天王子腾夫人寿诞，晚上赴宴回来脸被烫。又过一两日，马道婆来，与赵姨娘定计。假使第二天，马道婆的魔法就奏效，这也接近下旬了。病到第四天，一僧一道来，持诵通灵宝玉，这铁定已是三月下旬。那和尚特意交代：“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下回也说：“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所以不管前后怎么推算，四月初三四这几天，宝玉都应该在家中静养，不可能跑什么沈世兄家去赴席。
问题是发现了这个bug后我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它影响甚至破坏了我维持了很久的阅读快感。得不偿失。难怪前人说不求甚解或者难得糊涂。
忽然想起前一段责编的一本小说，里面一个场景：一名小官吏，看着一位美女远远走来，满塘残荷。但按时间表，故事只能发生在旧历五月，所以我挥笔改成“荷花开得正好”。但没敢通知作者，怕他追杀。深知作者对笔下意象的珍爱。现在想来，也许不该改，该再斟酌些日子。一部红楼，曹公增删了十年，犹不完备；可编一本小说，才给我一个月！
不过眼下这个世道，像我这样，肯为别人一本书，花上整整一个月的精力字斟句酌，也算业界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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