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东
我一向对原始事物着迷,小时候就爱读“从猿到人”之类的书。一九八二年,大学毕业分到西安,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碑林、大雁塔,甚至也不是兵马俑和华清池,而是半坡古人类遗址。往那儿一站,当真有宾至如归之感。复原的房舍泥墙草顶,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家下放的那个村子。我觉得此番感动和我早年的生活有关,其实并不尽然。访问半坡以后,我写了一首叫《半坡的雨季》的诗,可惜已经遗失,只记住了这个名字。幸好一九八八年,我又写了这首《大地上》,算是了却了一个情结。
读古诗也这样。我对《诗经》的喜好和评价远胜于唐诗宋词。似乎我有一种对源头或者前文明的热衷。而对进入历史的文明,特别是对成熟、精致的文明,相对而言却满是狐疑。
谈及诗歌革命,不外是对现存的诗歌方式或者形式不满,由此而生发。年轻一代会想象他们在写一种“未来的诗”。意思是就算今天不被认可,但在未来将被证明具有先知先觉的意义。破旧立新就像天赋使命,也是当务之急。而这个“新”一般来说是指向未来或者以后的。新的肯定比旧的好,以后肯定胜过今日。这里面包含了某种历史进化论的原型,笃信于此和我们所浸润的唯物史观(历史具有必然性,并且进步不止)有关。就算我们意识不到,它也可能隐藏在潜意识里。
另一些人也对现存的诗歌方式不满,但他们的动向是向后,试图复兴传统,承接唐诗宋词的荣光。我觉得,这两路人马虽然方向不一,但对诗歌这件事的理解却大体相同。也就是,把诗歌看成了某种历史事件,它的进化或者变化都是社会生活促成的产物。很多人参与其间,成就了诗歌大业,要么使其衰败。在这样的盛衰之中个人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诗歌也微不足道,只有诗歌的事业令大家耿耿于怀。
不能说全错,但这只是一个看待诗歌的角度,是其一。作为一个具体的写作者如此审时度势并不可取。至少我保留我的中立。我既不要求自己写一种未来的诗歌,也对复兴传统缺乏兴趣。对我来说,写诗就是“我”的独特性(每人都有)和诗歌有限形式的结合。如果这个“我”是一个起点,那它就应该设计在诗歌的历史之外。如果“我”已经深陷在历史中,那就将自己拔出,尽量走向边缘。然后,立定、向后转,再走向诗歌,与某种经过选择和改造的于己呼应的诗歌形式互动共舞。
这个走出诗歌的动作是为了澄清,看清“我”的赤裸,或者赤裸无依的“我”还剩下什么。
我相信,作为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生命个体,一定有其文化或者文明之外的“前身”。文明史亦然,有其前史和源头。对源头的眺望并不是要写出比如《诗经》里那样的诗,而是要看见草创时期陈规的稀薄之处生命的本真及其如何创建。你应该设想,如果身处《诗经》的年代,你会写出不一样的《诗经》,在唐诗宋词的年代,就会写出不一样的唐诗宋词。这个“不一样”的起源才是值得深究的。
大地上
大地上只有两个人的时代
或者稍后大地上的人类仍然稀疏
生长在山谷间而让另一些山谷空着
每一次都发现北方以北
南方等于时间概念昨天
我赶着一头牛在走耕作也是旅行
我去别人的田地上收获
庄稼不分彼此也没有标记
那时候的每一根光线都不弯曲
牵动下巴使我们向往天上的事物
离战争还有一万年末日还有两万年
我在大地上行走跟着牛不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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