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里的吃食

 马家辉（香港）·狂城乱马

台风肆虐，台湾水浸，死了六七个人，虽是悲剧，但依台风强度的比例计算，已是不幸中之万幸。这是数十年一遇的超级风灾，堪比数年前的佛罗里达州灾变，美国是所谓文明强国，佛罗里达那回几成废墟，相形之下，台湾民众的防风措施其实做得相当不错，值得给几万个赞。

风灾那天，停电淹水，几以百万户人家在黑漆环境里开餐进食，此情此景，台湾特产碗面想必发挥最大功能。碗面王国据说是日本，但台湾土炮始终比较适合华人胃口，随便走进一间便利店或超级市场，琳琅满目的碗面款式摆在货架上，什么满汉牛肉大餐，什么酸菜鸭肉冬粉，什么鲁蛋肉燥米粉，形形色色在召唤你诱惑你，尽管明知那只是product而非food，味精满泻，不利健康，可是胃里像有一条小虫用爪子不断搔你戮你，吃吧吃吧，吃完再说，你便像附魔般拿下几碗，走到柜台面前，结账走人。

平常吃碗面，主要因为嘴馋和为食，不理三七二十一，吃完之后，拍拍肚皮，满足了，心底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内疚感，恨不得冲进厕所抠喉把胃里的防腐剂统统吐出。然而在台风天的夜里吃碗面，尤其是停电的夜晚，那种吃，不再是“吃”而直是享受。难以言喻的满足。无可形容的充实。厨房的冰箱里早已空空如也，如果不是幸好柜子里有碗面存货，这么可怕的漫漫长夜，叫我如何度过？又湿，又潮，又肚饿，肠胃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窗外风狂雨暴，室内乌里麻黑，如果没有这碗面，你可能会考虑自杀。

所以当把碗里的面和肉吃光后，你忍不住用双手捧起碗，仰颈，像传说中的古人喝酒般把碗里的热汤稀里呼噜地喝个精光，然后，放下碗，用依依不舍的眼神望向空空如也的碗里，黄黄的颜色，好美。此刻你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感恩之情，恨不得用周星驰式的夸张语调对碗面说：谢谢你，好朋友。

内行人都懂欣赏碗面。侯孝贤筹拍《聂隐娘》时特地把阿城从北京请到台北讨论剧本，据谢海盟在《行云纪》书里记述，好多回了，谈到精疲力竭，导演拉队到餐厅猛吃，阿城却甩手扭头不肯跟随，原来他已请工作人员用热水泡好了一碗香喷喷的满汉牛肉大餐。于他，那才是最丰盛的佳肴美食，在粗糙里寻找细致，一种粗糙的细致。

百年台风，想不到碗面成为许许多多台湾人在风灾里的最大“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