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迟宇宙

午夜过后，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到楼梯间。

因为家里有孩子，我从不在家抽烟，就在楼梯间放了一个烟灰缸。烟灰缸太小，有时候烟头扔到地上，焦油慢慢溢出、渗透，留下斑驳痕迹，远望去像一堆蟑螂的尸骨。

楼梯间有人，是个女人，吓了我一跳。

“你好。”

“你好。”

是隔壁邻居。

惨白黯淡的日光灯映射。我匆匆扫了她一眼。高挑，白皙，穿一身小碎花裙子。我认识那裙子，Topshop，英国品牌。前两天，我刚给它写了一篇文章，《在Topshop的世界里，它们都弱爆了》。

她端着杯红酒，酒瓶子放在台阶上。

她坐回台阶上，仰着脸。一张精致的脸，像被完美修葺过，有成熟女人的韵味，还带着孩童的气息。

她在我隔壁已经住了半年。有时候我们会在电梯中相遇，偶尔打个招呼。她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早上八点半出门；晚上十二点，我会准时听到她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嗒嗒嗒”，然后掏钥匙，开门。关门的时候，因为内外气流的骤变，门会剧烈撞击门框，发出刺耳的声响。心情好的时候，我会不以为忤；心情差或是我女儿刚刚睡下，我就会暗骂那个“小婊子”。

我是甘露园最普通的住户，没什么隐私，也不怎么关心别人的隐私。有时候我会坐在窗前，熄了灯，看窗外的灯光背后，那些人的身影、电视机反射的光线；有时候会偷听夤夜中传来的对话、四邻们例行的“劳作”。“劳作”声越来越少，意味着大家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内心越来越焦虑，需求衰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

我的邻居一个人住在隔壁，除了周末，从不带人回家。有几次她带人回家喝酒，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匆匆告别。那些男人，不是她的情侣和性伙伴。他们只是喝酒、听音乐和唱歌。甘露园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她的房门总能精准地出卖她。

在她之前，我的隔壁住过一对老夫妇。他们和蔼、安静，全无“坏人变老”的气息。我们在做了两年邻居后终于开始打招呼了，但他们随后不久便移民去了加拿大。房子后来租给了一个在附近开公司的台湾人，他把房子变成了员工宿舍，十几号人一起住着。台湾人也住在里面。他们从不打扫卫生，有一次他们出门时我瞥了一眼，像个狗窝。蟑螂喜欢他们，开始在整个楼层肆虐。

有一天超市的老牛早起给超市开门，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姑娘哭哭啼啼。他知道，她一定是被她的台湾老板给欺负了。我给你们讲过，老牛干过刑警，他后来找台湾人谈话，把他逐出了甘露园。

台湾人走后，隔壁就来了一对儿年轻人，刚结婚，房子是父母给买下的。男孩儿很文静，长得也清秀。女孩儿很漂亮，就是嗓门儿大、脾气坏。夏天的时候，他们会把电视机音量开到震天响，为此我敲过好几次他们家的门，甚至拎着菜刀警告过他们。他们做爱的声音也震天响。这事我管不着，会有大妈们去找物业投诉。其实我挺反感大妈们的多管闲事，夤夜浪声，偷听一下也无妨。

他们家没有秘密。小两口天天吵架，相互指控，彼此对骂，有时候会摔门而出，有时候也会摔东西，听声音像是杯子。有一次，他们又吵架了。姑娘一边大哭一边嚷嚷：“你不知道我来例假了吗？你就不能让着我？”他们家的秘密，可全被我知道了。

他们搬走之后，房子就租给了现在的这个姑娘。看样子，她像是在一家外企工作，每天拾掇得很光鲜。她每天回家很晚，但我从来没怀疑她的职业。她的淡雅和清秀，以及那种恬淡的气质，是“特殊职业者”所不具备的，即使张柏芝在《喜剧之王》中勤奋学习，都没学到。

“你喝吗？”她指了指酒瓶子。

“好啊。”

她回了趟家，拿了一只酒杯。

她坐在台阶上，我斜倚在墙上。

红酒不错，不是特别贵的那种，像是两三百块钱网购的。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

“作家。你呢？”

“我在一家公司上班。”

“外企？”

“不是，一家上市公司。”

“上市公司我比较熟悉，哪家？”

“你不一定知道，是一家叫鲅鱼圈的公司，做海产养殖的。”

“鲅鱼圈，我知道……”

“是因为前段时间的新闻吗？”

“这……也不完全是。”

半年前，上市公司“鲅鱼圈”发布公告，说是“公司秋季底播虾夷扇贝存量抽测发现部分海域的底播虾夷扇贝存货异常”，他们决定做“存货放弃采捕、进行核销处理”。通俗一点儿说，就是公司在三年前底播的扇贝突然不见了，他们准备把这笔资产当作“坏账”核销掉。

“我们都惊呆了。”

一位长期跟踪“鲅鱼圈”的行业分析师在公告当晚告诉媒体：“今晚农业分析师都在讨论这个事情，我们也都惊呆了。第一，这件事情指定不正常，以前都没出现过这种事情，怎么一瞬间就出来了？第二，此次出事的海域中有三就底播的种子，为什么到了收获期突然出现事故？此前公司的监测制度哪去了？这让我非常不解；第三，到底是因为自己养殖不当，还是确实是天气的原因？”

“扇贝都去哪儿了？”

投资者、媒体、分析师、段子手，每个人都在质问。扇贝没腿儿，行动速度很慢，就算遭遇了寒潮、冷水团异常、敌害繁衍，也不会连个扇贝壳都不剩。视频网站上开始出现《扇贝都去哪儿了》的MV，人们声嘶力竭地歌唱，试图引起交易所和证监会的关注。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交易所责令“鲅鱼圈进行自查”。自查的结果可想而知，“经过核查未发现虚假行为，不过，公司仍存在不规范之处”。证监会最终接受了“鲅鱼圈”的解释。

为了“平息民愤”，“鲅鱼圈”出台包括董事长、高管自掏腰包补偿上市公司、高管团队集体降薪并增持股票、员工持股计划等系列措施。

人们慢慢变得平静，开始接受扇贝离奇失踪的现实。

“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跟我碰了碰酒杯，一口干掉杯中酒。

“你信吗？”

“我不信。我在海边长大，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她乜斜了我一眼。

“如果你保证不把它写出来，我就告诉你。”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

那时候她是“鲅鱼圈”的董事长秘书，她了解“鲅鱼圈”的一切秘密。她的秘密“财富”甚至超过了公司的大部分高管。“鲅鱼圈”那时候刚发布了业绩预增公告，董事长夫人就提出离婚。

“这事跟我没关系，是另外的女人。”她说，“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离婚是迟早的事。”

既然没有情感上的纠葛，离婚就变得简单起来。分钱、分房子、分孩子。女方要带走孩子、房子和现金，以及一部分股票。董事长接受了她的条件，但股票的分割让他为难。一旦股票分割了，他将失去对公司的控制权，还会对公司的股价造成巨大影响。那时候“鲅鱼圈”正准备进行定向增发，股价大幅下挫，增发计划就会搁浅。

女方不依不饶，要么股票，要么现金。董事长最后没办法，找了几个“军师”，想出了“扇贝不见了”的招数，同时发布预亏公告。

“这下你知道利润去哪儿了吧？”

“这么明目张胆地挪用上市公司资产，难道你们就不怕出事？”

“有些事情只要做得巧妙，就会不留痕迹。”她诡异地笑了笑。

我想起“鲅鱼圈”在那年中报中披露的另一件事情。公司斥资10亿元投资了一家海产品O2O公司，持有公司20%股权。50亿的估值当时让行业震惊，但遍地都是“互联网 ”和“O2O”，估值又是你情我愿，人们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烂公司，就一个空壳。”她说。

“真是一个漂亮的大回旋。”我由衷地赞叹。

她开始跟我讲她的故事。

她的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经济学家，年轻时也在大型国企里面工作过，后来回到高校教书，顺便给几家上市公司做“独立董事”。据说在资本市场上，他的口碑不坏，人缘也好，所以她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明星公司“鲅鱼圈”，给董事长做秘书。“他是我爸的学生。”她说。

这么多年来，董事长一直将她当自己的亲妹妹对待。在她面前，他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的情妇，公司的财务总监，是她的闺蜜。她们经常一起逛街、泡夜店，有时候也会跑到英国扫货。她们都是奢侈品和时尚品的热爱者，香奈儿、路易威登、普拉达、爱马仕是她们的爱情，至于topshop的衣服和牛仔裤，会一次扫回几十件来。有时候她们会自己付款，但大部分时候，“鲅鱼圈”支付了她们的“置装费”。女人是财务总监，男人是董事长。他们总有办法。

她们幸福地逡巡在公司中，默默无闻，机械地上班、开会、下班，低调而强硬，从不指手划脚、越俎代庖，但谁都知道她们俩是不好惹的，是狠角色。

尿酸阻止不了人们对海鲜的热爱，公司的发展不错。到去年的时候，“鲅鱼圈”复权后的股价已经是六千点时的三倍。董事长每次接受采访，都会笑着说：“什么叫价值投资？这就是价值投资。”

可是突然之间，扇贝不见了。“价值投资者”们欲哭无泪，很多散户在“鲅鱼圈吧”里质疑董事会，要求活要见贝，死要见尸，还诅咒董事长出门被车撞死、吃饭噎死。有时候她会把这些消息告诉董事长，董事长唯有苦笑。在这个哭笑不得的世道里，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体面的局外人。

当然们慢慢遗忘“扇贝去哪儿”的时候，“鲅鱼圈”几天前突然发布了紧急公告，称公司所在地发生大风气象灾害，瞬时风速达到13级，但公司已经投保，相关理赔工作正在进行。

“扇贝又不见了，”她说，“但这次是真的。”

“它们还会回来吗？”我问她。

“它们一直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过。当需要它们回来的时候，它们会回来的。”她说。

我们沉默着喝酒，她也抽了我递过的烟。狭窄昏暗的楼梯间里，烟雾缭绕，向上看和向下看，都是通往阴暗的未知。回音穿过惨白黯淡的灯光，敲击到墙上，折射，又敲击到另一面墙上，慢慢衰减。

我开始放胆打量她。身材不错，Topshop小碎花吊带裙暴露了她的饱满。一张精致的脸庞，一张惯于说谎的嘴，嘴角微翘，颇显可爱。酒精和烟雾刺激下，目光有些迷离和放肆。总之，这样的场景使我感到虚幻。

甘露园总让我感到虚幻。

我已经猜到她为什么住在甘露园。这个地方，离她上班之处，只有一公里，不远不近；离他父亲教书的那所高校，只有三公里。她可以悠闲地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给他们提供快乐和安全感。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状态。”

我知道她周末时喜欢聚会，基本没有性生活。我无法确定她的其他生活状态。她也许拥有自我，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凌晨两点。我们道别。红酒和烟雾的气味盖过了暧昧。夤夜即将开始，这会是一个良夜。

我们拥抱了一下，像朋友一样道别。明天早晨，我们会在电梯里相遇。我们会微笑着打招呼，像所有陌生的邻居那样。

睡前我打开了“大智慧”。在“鲅鱼圈”的“管理层”中，我找到了“副总经理、董事会秘书”。作家的邻居没有秘密。我微笑着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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