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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熹微
大雨落了几日，不舍昼夜，我在微博上说，等这场雨过去了，就是初冬季节了。顺道感慨几句秋日还没有走响，就只留下背影云云。有朋友诧异回复道，怎么四川冬天来得那么快？我笑道，其实不是它来得快，而是本人触角长。无所事事的人，直觉一不小心就跑去了季节的前面。
我常抱怨四川的天气不如云南。譬如同样夏日漫长的雨季，昆明的雨是小品，短小精悍，再大的阵仗铺排，也能在那不长的表演时间里挥洒得干干净净。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雨一停，风起太阳现，刚才还湿漉漉的地面，霎时间清爽了，洁净了，空气清透，平地大吸几口，跟洗肺似的。四川的雨呢，你瞧，就是一部连续剧，而且很有可能是韩剧，没完没了地下着，有时像大婶儿吵架，狂暴起来让人在房里说话都得提高音量，有时又像情人呢喃，它忠诚地在窗户那儿痴缠，直到把你的心给泡得软软的，恍恍惚惚。
四川的气候不是可爱路线，绝不轻快，它是成年的，甚至是中老年的，像一个跋涉许久的人，身上尘土泥水裹挟着疲惫沧桑，有满腹不急于宣讲的故事，下雨打雷就是他难得的衷肠，无疑是沉痛深刻的，当然风湿痛也深刻。
虽则对比诸多，但每次都会重新发现，印证，我始终更爱这蜀地苦涩之味，我始终不厌其烦地写它，我写，我有多不想回去，有多讨厌。形同爱情。离家多年，有时自己也忘了。仿佛从一段感情走到另一段感情，后一个人的好逐步替代前一个人的好，人诚然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善变，恐怕也比想象的更为顽固。因为每每坐在窗前，在仿佛永无止息的雨声里就会想，我要在秋冬来临前，回到故乡山里的小木屋，屋前有烧黑的灶台，灶膛里焐着地瓜，大锅里烘着锅巴饭，野草从木板的缝隙坚定地探出头来。木屋四周树叶正由绿转黄，下坡数十米就是潺潺小溪，端上我的小马扎去那溪水边，随便一坐，就到了黄昏。
我充满感情地想着，索性闭上眼睛，只凭借雨声。就像我真的还拥着那么一间屋子。
有时会去重新翻看《海边的卡夫卡》里，出走的少年卡夫卡，被图书馆管理员大岛带去山上那几章，我像个思乡的漂泊者，送上干巴巴的开裂的嘴唇，反复吮吸着那些字眼，渴求从中吮吸出原野的汁液。村上春树和川端康成的小说里，有非常多这样的寂静片段。自然文学则是另一种安慰，它使人最快程度地想到故乡，不是任何小城，不是哪一个被边界局限的省份，而是丛林，是岩石，是叶片上发着闪闪寒光的晨露，是所有生命的同一个来处：旷野。它会让我想起我是动物的，我还有着动物的听觉和嗅觉，我渴望充分使用那最原始的功能。
奥尔森在《低吟的荒野》里有一段写到他对马尼图河顽固的占有欲，因为“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赢得了独享它的权利”。有天当他发现那河上有另一个人在垂钓，突然感到愤怒。后来他长久观望，看这个老人钓鱼，缓慢费力地收鱼线，他说“我就这样看着，心中的怨恨渐渐离去……如果有人能像我这样对这条河流一往情深。”他还说，“看着他那饱经风吹日晒的外衣……他是岩石，树丛及潺潺水声的一部分。”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停下来。看自然文学，我习惯读出声，因为声音可以将外界喧嚣推得更远，以便更好地融入书中的世界。我停下来，不知不觉眼睛潮湿，仿佛也置身于那条河流之上，看见了那和风和树浑然一体的老人。我对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亲近感，就像他原本便是邻近的亲人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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