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如鸿毛

徐棋楠（深圳）·果下马

这几年，觉得“西藏”被人咀嚼得太肉麻了。生性别扭，不打算看一场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以藏人为名的电影《塔洛》。然而红毯上，导演隔离的眼神那么缺乏娱乐，好奇，电影出乎意料地好看，讲个记忆力超群的孤单羊倌，在他身上发生了平凡而剧烈的事。塔洛音“塌落”，暗合轰然坍塌、陷落。最后，在广袤粗粝的群山下，他让驱狼的炮仗在手中炸响，屏幕漆黑，故事戛然而止。我想起穆旦的诗：“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光、影、声、色，一切已赤裸。”

以为喜剧。被召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的塔洛，给羊羔喂了奶，顺带以发音不准的普通话，背诵起小学课文《为人民服务》，在景框里，念经似地，一字不漏。所长相当佩服，不解，却怎么不记得年龄呢？“这方面没人给我提醒。我自己也没在意这些。”浑然无觉的8分钟，开头超长的固定镜头，多处隐含了伏笔。父母早死，亲戚没人管他，塔洛只读了小学，卑微自处，连姓名身份都觉得可有可无，小辫子作为存在的符号，和养的羊一样，其中一百三十只有角。自然地，《为人民服务》成了他简单实用的信仰：“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潜意识，希望自己也是“重”的。承包村里的羊，是为人民服务吧。

所以当洗头妹杨措（他第一个见到的留短发的藏族女孩）抛来媚眼儿：“我留短发，就是为了等你这留长发的小伙子来找我啊。”天，塔洛飘荡无措，摇摇欲坠，仓皇而逃了。接续镜头，从女孩这边发廊，望向德吉照相馆门口，不远处的塔洛等着拍照，街市音乐中，俩人内心飙戏神光离合……看到这里，我才忽然意识到，这是黑白的片子。好像水墨画，墨分五彩，好的笔墨尽显颜色。不一定所有导演对改编自自己小说的作品主旨，有精准的把握，画面之冷静柔和，污垢、油腻、败絮、霓虹……呈现而不刺目，人物细微表情下的内心起伏自然无矫饰，西藏符号退隐尤值得称道。这些，共同构建了影像的用力均衡，朴素的细腻和深度。许多人的梦境是黑白的，据说。

塔洛对浮佻的杨措绝非毫无体认。高潮一幕，熊熊篝火在旷野中被吹得狼奔豕突。天光亮白不再赘述。将卖羊的钱，十六万，一摞一摞，押在杨措面前，像一个真正的赌徒，交出自己的命运，赌个“重”。这时所有观众晓得了，杨柳依依，昔我往矣。

人财两空。更残酷在于他轻易背弃了信仰：我恐怕再也无法像张思德同志那样，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后重于泰山了。雨雪霏霏。现在他感到，只能像那些坏人一样，轻如鸿毛了。抽空了就是轻如鸿毛。

是所有地球人的难题啊，貌似坚不可摧的城池，随时可能遇上意外，岌岌可危，累卵不堪一击。新闻上讲：广大牧民们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

而不胡思乱想，就是导演对全片真粹的贡献了。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