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怡（台北人，纪录片导演） 我第一次听到“湾生”这名词是在2014年年底。“湾生”泛指1895年日本殖民台湾以后，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台日混血儿的田中实加花了十多年跟着这群湾生在台、日两地反复不知道跑了几回、飞跃多少里程，她把这段追随湾生回台湾寻根的过程写成了《湾生回家》，同名的纪录片也终于要上映了。 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以为1949年前后那些历史，就是大陆、台湾与日本，国民党、共产党，至多再加上日本政府。我父亲是新四军，在古宁头被掳，已经是很不为人知的一段历史，但至少都还是在两岸的脉络底下，不难被理解。 但是在台湾曾有47万日本人，就没这么容易被大历史看见。我们学过的那一段，除了日军侵华、抗日战争外，还有台湾血迹斑斑的殖民过程，似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是罪大恶极的统治者，都是所有既得利益的接收者。然而这群湾生，也跟你我一样，就是一个个再平凡不过的老百姓。他们的父母在当时日本政府极为严格的审查下，迁居到台湾，这一来，就没打算返回日本，也因此，对二代、三代在台湾出生、受教、工作的日人来说，这块土地已经是他们的原乡。 战败后，他们被遣返（日语称遣返为引扬）。五十年前来台湾时需要财力证明，证明有能力在台湾缔造更好的经济；五十年后被遣返回日本时，被严格规定仅能携带简单衣物被褥和一千圆日币。 很快就会再回台湾了。他们深信，至少要乐观期待。 一登上本来该是他们国家的土地后，母国政府却把这些引扬者圈在四国的德岛，原因是这些引扬者可能不洁，必须留置观察。有病、没病全都圈在一起，很多人在此一待就离不开了。引扬者被迫放弃台湾的家，连日本的土地也踏不得；幸运者保有一命离开疗养所，却也无家可回。因为当年他们的父母亲是卖了家产来到台湾打拼，在日本什么也不剩。 数十年来，湾生不为台湾人所知，日本社会更是缄口不言。田中实加从小一直不解为何外婆、管家等人聚在一起，就是一口流利的台语？也不懂为何外婆再三叮咛，一定要把他们的骨灰撒回台湾？所有疑惑随着田中实加逐一把过世老人的骨灰带回台湾、并由此如蛛网般地展开更多故事后，让从小就在台湾出生成长的她才慢慢明白自己被台湾同学戏称“日本鬼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日本人真是可恶）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台日都不知道的故事。 当有亚斯伯格症（注：神经发展障碍的一种，可归类为孤独谱系障碍其中一类）的田中决定要为这群湾生做点事的时候，全家人都傻眼，担心她的话就像外星人，与别人常常有沟没有通，这怎么帮人家忙？她原本是一身名牌富家小姐，到后来把自己的画作、房产卖掉，出没在花莲山林间，为的就是让这些被历史遮羞布掩盖了的无声人物被看见。 一切都是因为尊严；要把这件事做好，也是尊严。这是田中实加的信念，《湾生回家》的书和纪录片是最好的佐证，不仅是湾生们拨云见日，也为历史重新置入了重要的一段。 没有庶民就没有历史，大历史的洪流，怎能让这些人缺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