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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天涯路(上)(中篇小说)

  

   按:这篇小说是本人20年前的旧作,为的是纪念自己的一位大学同窗。故事虽有虚构,但也有很强的纪实性。周大安这种人,我们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相信有不少读者似曾相识。本文曾发表在《当代》1989年第四期,后被《新华文摘》转载。

                                                                       

   音乐门铃怪声怪调地鸣响,电池没电了,但在静谧的夜晚,仍响得格外惊心。差五分十一点。还能有谁来呢?我疾步走到门前,警惕地从门镜向外望,圆孔里现出一个中等身材、脸颊长满络腮胡的汉子,手提硕大的编织袋。是小商贩?可是哪有这么晚还走家串户的小商贩呢?

   “干什么的?”我没好气儿地问。

   “黎晓,快开门,是我么。我是大安。”

   门外的人说话时带着一口浓重的湖北边远山区的地方口音。

   周大安?我在江夏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周大安!我怎么竟然没认出来,可这口音又确是他所特有的。我顾不得细想,急忙开门。

   果然是他。我真高兴,热切地伸出双手,期待他用力一握。可他两手一缩,说:“对不起,我的手。”我顿觉尴尬,以为他又发了什么倔脾气。正在迟疑,只见他微微一笑:“不速之客,冒昧造访喽!欢迎么?”我连说“欢迎”,请他进屋。

   他拎着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看看那两把破旧的沙发,雪花牌单门冰箱,目光最后落在牡丹牌十四吋彩电上。

   “像我猜想的一样,你家里很阔气么!”他似乎有些羡慕地说。

   “很普通嘛。”我胡乱支吾着,请他坐。

   我开始细细地打量他。毕业三年不曾见面,他比过去还消瘦了些。“目”字形的长方变成了“甲”字形。两眼显得更大,但目光却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而有些呆滞,缺少生气。可能是因为劳累吧。络腮胡肯定有一两个月没刮了。他上身穿一件藏蓝色涤卡中山服,还有八九成新,可下身那条黑布裤子已十分破旧了,半挽着裤腿,露出两截细细的小腿。腿上沾着些泥点和灰土。两只光脚穿在一双七十年代式样的塑料凉鞋里面。

   现在是北京的五月天气,早晚寒意浓,他单裤单鞋,不冷吗?我正想着,无意中注意到他那两只并排放在膝盖上的手。怪不得他不与我握手,那手竟是灰黑色的!好像刚完煤堆。再看那件蓝色中山服,竟也附着一层名显可见的灰土。我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疑云,何以至此?仅仅是由于旅途艰难吗?

   该请他洗一洗。我找出一条新毛巾递过去,顺便问:

   “你吃过了吧?”

   “有吃的么?”他一脸认真的神色。

   我本想客气一下,就像所有的北京人见面时总要说这句话一样,何况现在已是深夜,谁能没吃呢?可他的答话实出我的意料,我赶忙说:“吃的还能没有?让我妈做一点,很快。”

   大安对着化妆镜仔细地洗着脸。他先用毛巾蘸上水在脸上反复擦洗了十来次,然后就对镜欣赏自己的面容。

   “我瘦了么?”他问。

   我点点头。

   “脸色也不好看么?”

   我又点点头。

   “告诉你,我这次来北京,为么事不能事前通知你?我是从医院跑出来的。他们要我住院,可我哪里有么事病?他们害怕我,就把我关进医院里去。我是撬开窗户偷偷溜掉的,就像越狱一样的哟。”说着眼睛一亮,嘴角上流露出一种自信而得意的微笑。

   生病?住院?撬窗户?这一系列概念,几乎把我搞糊涂了。关于他生病的事,我倒也不是全无所知。武汉同学张怀江曾来信告我“大安近日染有小疾,状态不佳,恐怕根源还在精神方面”,我并未在意。怎么一下变成了需住院治疗的大病?再说,“害怕我”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问题的复杂。

   “他们说你得了什么病了?”我问。

   “乙型肝炎。”

   “你怎么知道自已没有病?你看到化验结果吗?”

   “他们根本莫有给我抽过血,只是强迫我吃药。不准我出门,动不动就拿电棍捅我,简直是法西斯专政哟。”

   电棍?这是精神病院管理病人的器具。莫非他……我心头一阵紧缩,立时慌恐起来,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大安将毛巾展平,在水龙头前淋满了水,准备干。他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似乎想使事情做得尽可能合乎规范。我注意到他并不像人们通常那样把毛巾折成四折,再用两手向相反方向用力一拧,而是将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五指叉开的两手中间,用双臂的力量噗噗噗地一次次压挤,水顺着指缝向外溢出,仍然带着淡淡的灰色。尽管他已经要洗完了。

   这动作似曾相识。我忽地想起某个外国影片中的精神病患者也是这样毛巾的。唉呀!他真是……!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儿。

   妈妈端来了饭。那是一只特大号的海碗,里面盛了刚出锅的面条,约有半斤。面条上盖了一层红烧肉,那是今晚家里的剩菜,碗中间还并排放着两只刚做好的荷包蛋。大安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接过海碗,说了声“谢伯母”,随即坐下大嚼。他吃得很香,先将两个荷包蛋一口一个地吃掉,可能是觉得有些烫嘴,他一面嚼一面张嘴喘了几口气。然后就消灭红烧肉。先把肥的一块块放进嘴里,用力吸吮着,吃得咂巴咂巴响,接着将瘦肉呱唧呱唧地吃光,只剩一碗略带一点酱油汤的白面条。我以为他不想再吃了,没想到他竟把头伏在碗上,用筷子将面一缕一缕地直接扒进嘴里,一阵呼噜噜的声响过后,一碗面条见了底儿。

   他吃得那样专心,始终没有抬过一次头,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见他这样心满意足地享用晚餐,我感到似乎是一种享受。

   他的生活大概仍然很艰难,我想。

 

   “咣当”一声,我的衣箱从汽车上卸在了学生宿舍门前。这只大号木箱十年前插队时跟我去东北,现在又跟我来到武汉上学。大安用他那细细的胳膊帮我抬,一路撂下几次,直叫“好重”、“好重”。

   “里面是金子么?”进了寝室,他好奇地问。

   “多半是衣服,还有书。”我说着,把箱子推到床边。

   它太大了,屋子顿时小了许多。真不好意思。

   “可以把你的衣箱在它上面,”我说。

   “我莫有衣箱么。”大安有些难堪。

   “怎么,那你的衣服放在哪儿?”

   大安伸手指了指上铺床上的枕头。原来他的全部家当都在枕套里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红了脸,转身出了屋。

   我开始注意观察他。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出服,脏了就洗洗,干了又穿上,只是在换洗的空当,才临时性地穿上另一套几乎是全新的中山服。他最好的衣服,是那件大红色的毛背心,可也已有些显旧,毛线上粘着许多毛茸茸的小球儿。一次我忍不住问:男子汉怎么穿件大红衣?他很腼腆地解释,这是他订婚时给妻子的聘礼。妻子穿了几年,到他上大学时,妻子怕他冷,要他带上。我这时方知他已结过婚,家里还有老母、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儿子。他的家乡是老区,也是极度贫困的山区。

 

   大安撂下碗筷,用手抹嘴,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似有一种询问的目光,却没开口。我以为懂得了他的意思,走过去拿起碗筷,说:“你别管了。我来。”

   大安眉头一皱,却马上又微笑着问:

   “还有么?”

   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面条没有了,但点心还是有的。我连连抱歉说,没有估计到他饭量大,做少了,只能请他再吃点儿点心。

 

   丁杰端着一碗红烧肉从食堂回到寝室。大安正伏在桌上吃一份炒菜苔。丁杰抱怨着“太肥了”,“太肥了”,把碗往大安面前一放:“这肥的你吃吧,我没动过。”大安往碗里看看,喉结一动,嗓子里“咕噜”一声,他忙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似是想压住那声音。见我看着他,他表情有些不自然,转脸对丁杰道:“我也不吃肥肉么。”

   “那就没法子了。”丁杰自言自语地说着,用把那红烧肉掐头去尾,红白分离,走到墙角的簸箕前,把那白的—一拣出扔了下去。大安低头吃着饭,不时偷眼看看那簸箕。

   他真该吃点肉了。入学以来。他每顿都吃五分一份的最低档素菜,拿着每月二十三元五角的甲等助学金舍不得花。有时只买二分钱咸菜就打发一顿饭。我们劝他吃点好的,别亏了身体,他却只说爱吃素,习惯了。怀江家住在省委大院里,丁杰的父亲是武汉一所大学的副教授,都是本市人,家庭条件好,每周回家,总得带回点儿猪肉松、油豆腐的。我知他们是真心款待,便大模大样地吃。可大安从不凑热闹,一再让他,他也总是指着自己的碗:“我这里有的。”过中秋那天,怀江特地回家取来四块广东月饼,以为这回他准没有了,可他却推开怀江的手说。“我吃甜食胃酸的。”

   看他现在这副神态,可能还是想吃的吧。我想着,拿起一个松花蛋在他桌前一

   “这个不肥,你吃吧!我今天买了两个。”

   大安脸上现出慌乱:“不,不,”他嘴里喃喃地说,“我有的,我有的。”他站起身,急急忙忙把松花蛋连皮扔进我的盆里。就端起自己的饭盒出门了。甚至都没注意到菜汤溅了我一身。

   以后,他索性很少回寝室吃饭了。有时去教室,有时就蹲在大操场上吃。丁杰悄声对我说:“你发现了吗?大安叫咱们给吓跑了。”

   “不至于吧?”我轻飘飘地回答,但心里却止不住产生了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一天,怀江从外面归来,神秘地对我们说:“你们猜我在邮局看见谁在汇款?是大安!”我和丁杰大吃一惊。原来如此,我们全明白了。

 

   他继续集中精力吃着点心。不说不笑,又一连吃了四五块桃酥。我坐在一旁,对他的饭量暗暗吃惊。以这种吃相和胃口来看,他绝不是肝炎患者。那么他真是因为精神病住院了?我不禁埋怨起张怀江来。这个鬼小子,没有一点儿正经的!

   他终于吃完了。拍拍衣服上的点心渣儿,他笑着说:

   “老实告诉你哟,我已经两天未吃饭喽。”

   “为什么?”

   “我身上有钱,也莫有证件。”

   “出门在外,怎么能没钱没证件呢?”

   “要那些东西有么事用。你这个人哟,脑筋怎么跟不上形势。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的观念早已更新喽。男子汉大丈夫么,就是两句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走南闯北打天下。”

   “那你总要吃饭呀?”

   “这好办么。”他随手从中山服口袋里摸出十几张破旧的扑克牌,“就靠它喽。”

   “嗯?”我疑惑不解。

   “我现在会看手相、面相,也会用扑克牌算命的喽。走一路,一路,算得准,收费五角,算得不准,分文不取。运气好,上五块八块,随赚随用,还可周济他人;运气不好不过饿一两顿。大丈夫么,能屈能伸,凭自己的本事吃饭,还有么事不好意思的。”

   “那你总还是有工作、学有专长的呀!”我真担心他这样一,把铁饭碗都扔了。我记得他原在县教育局当干事,后来到县农校当教员。

   “当然喽,”他浅浅一笑,两侧脸颊通向下巴的那条曲线在茂密的胡须中随之一动。“我现在已是改革家喽。”他神来飞扬地说,继而又收敛笑容,嘴角一撇:“哼,他们不允许我搞改革,我还是要搞的!我这次来京,就是为教育改革而来的么!我来找你,也是请你帮忙哟!你想想看,咱们江大中文系同学中,现在中央教育部门工作的,不是只有你么?”

   “帮什么忙?”我满腹狐疑,不知这神经病搞什么鬼。

   他起身把自己的编织袋抱到我面前,这时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旅行用品,而是水泥或者尿素等农肥的包装袋,用灰白的尼龙丝织成。没有拉锁,只以一条细麻绳扎住上口。他解开麻绳,伸手进去,双眼却一直盯着我,嘴角显出几分神秘的得意。

   他想干什么?这破口袋实在束缚了我的想像力

   一只纯白色的塑料袋出现在他手上。从袋里,他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裹。麻利地剥开,里面又露出一只牛皮纸大信封。

   什么东西这样珍贵,纸包纸裹的?我正琢磨着,他已掏出厚厚一叠整齐的方格稿纸放在我手上:“看么,够不够改家?”

   那是一份《全县教育体制改革总体方案》,署名周大安、余春阳。

   “这是谁?”我指着那个陌生的名字。

   “县局的小伙子,帮我搞资料的。”

   翻开稿纸,我被那一丝不苟的工整楷书字体震慑住了。是大安的字,但他平时从不这样一笔一画地写。约五万,粗粗一翻没有连笔,更没有涂改。我心头一热,简直不能把这样精致的文稿和那编织袋、那双沾满黑灰的手、那十几张破扑克牌联系在一起。

   “不瞒你,”他说,“我原本不想打搅你哟。我今天去了国家教委,想他们确认我的方案,盖个公章,压一压县教育局那帮乌龟王八蛋。可那大衙门居然不让我进门,说我莫有证件。官僚主义好厉害么!后来我去了教育科学院,一个满脸堆笑的女人说:‘谢谢你,小同志,放在这里吧!’混账!老子不是给她送材料的。这时我才想,我好糊涂,居然莫有想起你!”

   我明白了。原来他想在我担任编辑的《城乡教育》上发表稿件。

   “可是……”我有些难于启齿。只凭这公文形式,这篇幅,它不可能发表。更何况,大安那个县也不是教委抓的典型,全国性刊物怎能刊登这种县级的改革方案?

   “你看看么,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有的是老大难,比如师资质量低、山区教育普及率低、失学率高等等。我提出一系列措施。你知道的,我当年读书艰难,体会很深的哟。”他眼圈有些湿润了,用手揉了揉,热切地望着我:“我要改革。你能支持我么?”

   如果不知他是精神病,我肯定会被他感动。但此时我只能敷衍说:

   “我看看吧,尽量帮忙。”

   他走过来捉住我的手,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眨了两下,但脸色转而又阴沉了。

   “不过,我是不能忍受官僚主义压制的,”他说,“我绝不罢手,还要继续找教委,直到他们给我盖章为止。我今天不得已,在你这里度一宿,行么?明天我就搬出去,住进他们的宾馆。”

   唉!事已至此,他还是那样自信和好强。我正思索应当怎样劝慰他,妈妈突然打开里间的房门,做个手势,招呼我过去。

   我一进屋,妈妈赶紧把门关好,悄声说:

   “这个人有精神病,你知道吗?”

   我默默地点头。

   “您听见我们谈话了?”我问。

   “没听见,也不用听。他那眼睛发直,我一看就知道了。你要留他在这儿住吗?你不怕我可害怕。疯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觉得好笑,连忙说:“妈,您放心,这个人我了解,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不会有问题。”妈妈怔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回到大安身边。他已拿出一本《英汉小词典》翻看着,嘴里念念有词。我请他早点休息,为他支起一张行军床,让他躺在上面,说这样舒服些,随便些。他仍旧拿着字典,说:“我的任务还未完成哟。每天必须背三十个单词。”我坐在沙发上,心想这—也睡不了多少觉了,看样子他也不,不如多谈谈。我摸出一支烟,准备熬夜。谁想就在我点燃香烟的工夫,他已然呼呼大睡,鼾声隆隆了。那本《英汉小词典》,敞开着盖在他的半个脸颊上。

 

   怀江说是要“提醒”一下大安,拿走了我的录音机,大安不注意时,录下了他的英语朗读。大安出门后再次回到寝室,怀江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放音键,并把音量开到最大。

   大安在桌前站住。可能有些烦躁,问:

   “这是么哟。”

   怀江不答。

   大安侧耳细听片刻,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态:

   “这英语好难听哟!”

   怀江在一旁掩面窃笑,终于咯咯地笑出声。

   大安呆住了。眼睁得老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腮的肌肉抖个不停,他气哼哼地双手把书包往桌上一摔,迅即又背在肩上,转身疾步出门,到门口时回头嚷道:

   “莫要总以为自己高明,欺负乡下人!有本事,专业上比一比么!”

   怀江脸色尴尬。

   我说:“你开玩笑是不是注意点儿分寸,别伤了人家自尊心。”

   怀江想想,点点头,却又说;“其实这很正常,人的自尊心不能太脆弱。”

   怀江在英语上与大安摩擦,已有多次,这—回算是总爆发。

   大安入学前从来学过英语,故而格外重视。但由于乡音的影响,他发音很糟,怀江在私下戏谑地讥之为“山区标准英语”。大安并不自知,每每高声朗读,怪里怪气,引人发笑。由于发音不准,他很难记住单词,只得在单词下注明汉字,但这样一来,发音更加蹩脚。

   那天,我们在寝室里静静地自习,大安又读起英语,音量虽不大,但也满屋子喔噜地响。怀江忍不住了:

   “大安你读的什么,这么难听?”

   大安仿佛很陌生地望者怀江,开始据理力争:

   “你怕吵么?我的声音大么?我看你这人不公平哟。大哥拿录音机放音乐,小丁拉小提琴你都不怕吵,为么事我读英语你就怕?莫要忘记,现在是自习时间。”

   他太敏感了。怀江一愣,马上笑着说:

   “我不怕你,我是说你的发音不太准确。”

   大安的脸色也平和了些:

   “那是另一回事喽。但我有这样的观点,咱们中国人学英语,发音很难十分标准哟。”他把“十分”两字说得很重。

   他显然还不懂怀江的意思,但谁还能说什么?

   一天晚上我们都上了床,正准备熄灯,怀江突然从对面的上铺探出半个身于,对大安一本正经地问:

   “‘摸狗’,为什么就‘吐白的’,怎么不‘应吐黑的’?”

   我被他说蒙了。丁杰反应快,旋即发出一阵爆破式的大笑。怀江见我莫名其妙,以手指大安摊开在桌上的英语课本,我恍然大悟,也笑了。原来怀江是用大安注在英语书上的汉字连缀起来读的,所说的是个简单的英语句子:

   I am going to bed.(我要睡觉了)

   大安没有笑,他的脸憋红了。但最终还是温和地说:

   “我这是笨办法,但还是行之有效的哟。”

   他或许没有说对,真正“行之有效”的不是他,倒是怀江

   自从“录音机事件”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大读英语的声音。有次我在老舍前的樱花大道散步,偶然遇到大安,见他仍在背英语单词。

   “你的发音不太好,没有关系。以后我和怀江可以帮你校正。”我诚恳地说。

    “不必,”他挥了挥手,“这就像我的乡音一样,改也难哟。”他望着我,我看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分明挂着一丝忧伤。

 

   这一夜,我几乎彻夜不眠,躺在床上冥思苦想。

   怎么办?他来了,疯疯癫癫然而又是雄心勃勃地来了,并扬言明天就要搬进国家教委的宾馆,可我能就这样放地走吗?以这副模样,他非被人捉进盲流收容所不可!但他需要的是住院治病,这就要先回湖北。怎么送他回去呢?我工作这么忙,领导上不会同意我请假送一个精神病人。找谁陪他呢?再说他刚来北京,一门心思来取尚方宝剑,现在就劝他回去,恐怕得费点口舌。我忽地想起了他那篇“改革方案”,内心更加烦躁不宁。

   我拧开台灯,把那类似钢笔字帖一般的手稿捧在胸前,扫描式地飞速翻阅。十五分钟后,我得出结论:不需要看了。

   显然是个理想主义的东西。不着边际,夸夸其谈。精神可嘉,结果可悲可叹。要在县城里为边远山区小学生集资寄宿?要与江大签订协议轮训中小学教员?要高薪招聘外地中小学教师来任教?疯人的想像力真是丰富。我编了三年《城乡教育》,很少遇到这种妄言改革的来稿。

   我闭上眼。大安农行军床上熟睡,不时地打出响亮的鼾声。更睡不着了,我故意“吭吭”了两响,想唤醒他的潜意识止住那鼾声。谁想地翻了个身,又喔噜地说起梦话来。说的是家乡方言,我一句也不懂,只能勉强猜出是“我要……”“我要……”这种句式。

   过了好一阵,我头脑有些昏昏然了。好像是要睡着了,可眼前又浮现出一些画面,都与大安有关。一个闪出,旋即又消失,接着再来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做梦,就这样一直挨到天亮。约七点钟,急促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

   “喂,黎晓吗?这么早打搅你,真对不起。我怕晚了找不到你。你听出我是谁了吗?我是江萍啊!”

   江萍是我和大安的大学同学,两年前和张怀江结了婚。她现在武汉一家报社当记者,业余搞创作,已是国内知名的女作家了。她也来京了,太巧了,我顿觉大安的问题似乎有了解决的希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我来了一个星期了,一直在开会,今天下午就要回去。怀江给你带来点东西,你有时间来取吗?我住在曙光招待所212号。”

   太好了,这回大安有救了,我想。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大安,我轻声对电话说:“你放心,我中午以前一定去,我也有急事要找你呢!”她问我是什么事,我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江萍帮这个忙吗?我没有把握。

 

   怀江送给我一本《大江文学》,愤愤不平地说:“你看,这篇文章好厉害,把江萍的小说一棍子打死了!”

   “是吗?”我有些诧异。

   那是江萍的处女作,题目是《你好,朋友》,描写“文革”中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女孩,在“走资派”父母被关押后,孤苦无依,饱受欺凌,却得到几位善良而有正义感的男女大学生救助的故事。其中可能有作者本人的影子,由于感情真挚深沉,一炮打响,报刊上发表专访、评介,连篇累牍,有的还配发作者照片呢!我们原以为江萍像大多数漂亮女孩一样徒有其表,这回可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我翻看杂志,在末尾找到那篇评论。《一篇艺术质量低劣的作品——也〈你好,朋友〉》,署名安达。文章三个标题,分别批评作品的思想格调、人物塑造和艺术结构,把作品写得一钱不值。还没看完,大安回来了。

   他凑过身看看我手里的杂志,突然扭过脸去捂着嘴窃笑。

   “怎么啦?”我莫名其妙。

   “你们知道‘安达’是谁么?这就是我哟!”大安眼睛亮亮的,得意地说。

   啊?!这文章的炮制者是他!我和怀江对视着愣住了。

   怀江沉下脸,语气有些激动。“对自己的同学何必这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安和善地笑笑:“这能怪我么?我不是莫有写过江萍的文章,但他们不发哟,我又寄去这篇‘打’的,他们就给登出来喽,可能是杂志社想要改改口味喽。”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你对这作品到底是什么评价,怎么‘捧’的也写,‘打’的也写?”

   “嗨!哪篇发表,哪篇就代表我的评价,我的目的是发表么。”他满不在乎地说,说完嘴角一撇,又补充道:“丁杰不是说我写不出么?”

   丁杰在一旁看书,忽听大安提到自己,挂免战牌:“我从来没说过你写不出评论嘛。”但他把重音放在“评论”两字上了。

   大安的眼光凌厉地一闪:“其实么,小说我也是能写的,你信么?”

   我们都知道,自那次丁杰他以后。他每日早出晚归地躲在教室写小说。但后来不断收到的,是寄自《湘江文艺》、《大江文学》、《奔流》等杂志的信件,清一色大号牛皮纸信封,每封都鼓鼓囊囊,上盖“邮资总付”图章。

   丁杰狡黠地一笑。未及开口,怀江又发话了。

   “写评论也得讲点儿职业道德嘛,总得有个基本原则呀!”他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大安哈哈笑起来。“那样多原则么事!原则是服从于目的的么!是哪位名人说的,‘人生就是目的的连接’,在目的面前,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你读过《牛虻》么?为达到目的,牛虻还在报纸上自己和自己打笔仗的么!我这算么事?!”他似乎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三张十元的钞票,晃晃说:“喏,这是实际的,我刚才取回的,今晚我请客喽。”

   他乐颠颠地走了。我们三人都有点儿发蒙,没想到他来这一手。写文章骂同学,然后请我们吃饭,真让我们难堪。

   “去不去呢?”我问他俩。

   怀江面色阴沉,没作声。

   丁杰诡秘地说:“该给他个自我实现的机会了。”

   我点点头。

 

   主意已定,我摇醒大安。他欠欠身子,睡眼惺忪地看看我,口里咕噜咕噜地连说“别闹么”,“别闹么”,又躺平身子还要睡去。我忙说:

   “哎!稿子我读过了。”

   这一着真灵。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边上,用手搓脸,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我看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真不忍心给他泼冷水了,何况他已经是疯子。

   “你写得相当好。”我说。

   “能发吗?”他眼里射出异样的光芒。

   “当然,”我说,“不过发以前你还得改成调查报告形式,字数控制在三万以内。”

   他似乎仍有些扫兴,低头沉吟一会儿,“嗯……,”终于扬起脸:“能发就行,一言为定。”

   我本想捧他一下,再出个难题,让他断了念头,他这样满口答应,反使我不踏实了。

   想不了那么多。该实施我的计划了。我告诉他今我公务在身必须上班,如果他愿与我在一起,可以陪我去。“可是我要去教委么。”他两眼一瞪。我忙晓之以“理”:“你既然是我的客人,就得听我的。你记得有句古话叫‘客随主便’吗?”他皱起眉头眨了两下眼睛。像是懂了,嘴里“嗯”了一声。

   我是怕妈妈害怕,又不敢放他一人出走,才决定带他上班的。一面走。一面还在想着说服他的办法。我读过几本精神分析学著作,知道他们这种精神病人都爱认死理,决不能容忍别人与自己争论。对他们只能引导。于是我试探地问他打算何时回去,他说还没有想过。我立即郑重地说:

   “我建议你今天下午就走。”

   “为么事?我是来办事的么!”他有些不解,更多的是不满。

   我发动了早已准备好的攻势,试图牵制他的思路:

   “我看你一定是记混了。可能你本来想到教委办公事,但最后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专程给我送稿。我知道你是个细心人,办公事绝不会忘记带证件和介绍信。你是觉得到我这里用不着,所以才存心没带上。现在稿子的事定了,目的已达到了。你不是说过“人生就是目的的连接’吗?达到一个目的,就该改变目的了。”

   “嗯,”他皱紧眉头沉思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想起来喽。对,我是来找你的。嗯,目的是达到了的。”可是他忽然眼珠儿一转,“我可以多玩两天么!”

   “当然,”我接口说,“可是当代改革家都讲效率,时间就是金钱呀!你这样重要的改革方案,如果早一天改好发表,就会早一天轰动,你想过吗?”

   他低下头,像是自有自语地说:“是的,是的。是该回去的哟。”可又猛然把脸一转,望着我说:“我总是该看看在北京的其他同学的喽!”

   我早知他会这么说,当即接上话茬:“北京的同学也想见见你呢!都听说你是大改革家了,想必兜里有票子,都憋着劲儿等你来请客呢!可是你这次把钱放在家里忘记带来,算命也来不及,你如果见了他们,可要让他们失望了。”

   大安的脸刷地红了,急忙摆手道:“不见,不见,下次我再来时找个大饭店,给他们搞一个‘会见并宴请’喽!我要一面吃山珍海味,一面和他们‘亲切友好地交谈’。”

   这样容易就把他说服了,我松了一口气。 

   在汽车站旁,有个炸油条的小摊。我走过去刚要掏钱,大安一把按住我的手:“看我的!我一时不能请他们,请你还是可以的么。”另一只手已将那十几张皱巴巴,黑糊糊的扑克牌掏了出来。面对汽车站排队的人群,他把扑克牌捏成扇形头上一举:

   “算命,算命,神机妙算,机不可失哟。前世因缘,后世结果,人间福祸,无所不知。帮你预卜前程,助你消灾解难。哪位愿来试试哟!”

   人群骚动了。有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几个摩登女郎在远处对着这边指指划划,掩面而笑。我猛地拉下他的手:“别这样,不好看。”与此同时,一个臂带红箍的瘦老头走过来。

   “你是干什么的?”他伸手指大安的鼻子。

   大安慌了神,一个劲儿往我身后缩。

   我脸上堆起笑容。“哎,他是闹着玩儿呢,您别当真。”

   “瞎捣乱。”那老头儿嘟囔着,反剪着双手走了。我忙对大安解释,北京人不像他家乡人,不热衷这种东西。我自己过去不是也算命么?现在都洗手不干了,请他也别搞了。他困惑地看着我,想了老半天,才说:

   “还是首都哟,这里的人竟这样有文化!”

   我知他爱吃油条,食量又大,特地买了五只放在他手,他又像昨晚那样狼吞虎咽地嚼起来。不一会儿吃完了,他双手在裤子上一抹,却扬起脸不以为然地说:“这东西好吃么?我看不及蟹黄汤包么!”我简直哭笑不得。

 

   大安说话活。开晚饭时,他从校门口的小馆买回一大堆油条,足有二十多根。还在宿舍楼道里就喊上了;“新出锅的油条,好香哟!”进屋时一脸的得意。

   就吃这个?我觉有些失望。

   丁杰“扑哧”一笑。

   大安迫不及待地用两手同时拿起两根油条,一边一口地咬着。吃了几口,见我们还未伸手,说:“看么事,么。”

   我和丁杰从命了。怀江还在自己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呆坐。大安连忙招呼:“怀江怀江,来吃哟!”

   怀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端起自己的空碗,用在里面“当当”地敲击两下:“我这儿有。”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大安在四年中唯一一次请客,用的是他—一笔稿费。

 

   下了车走几步,来到杂志社门前。这回可要万事大吉了,我正想着,忽然他喉咙里“吭吭”两声,继而“咔——呸”一响,转头一看,一口浓痰正落在“城乡教育杂志社”的大牌子上。传达室的老师傅从窗口伸头张望,大喊;“哎,往哪儿吐!”我赶快从书包里摸出两张白纸,躬身去。大安在一旁斜眼静观,并不帮忙。我心想他这毛病不是早被怀江“治”好了吗?怎么又故伎重演?忙告诉他要注意,北京不让随地吐痰。谁知他把脖子一梗说;“有痰就要吐么,都不敢,还是男子汉么?”那脸上竟是一种自负的神情。

   我真想不通,这也算被压抑的欲望?

 

   入学没几天,我们就发现大安的气管有点儿毛病。每隔几分钟,总要“吭”地一下,也听不出是清嗓子还是咳嗽。若是他用力地一“吭”,那就坏了,谁会冒出一口浓痰。有几天他患感冒,一天到晚“咔咔”个不停。搞得怀江丁杰他俩,都如条件反射一般,一听那声响,便皱眉扭头,不敢往他那脚下看。好在我下乡多年,这种镜头已见惯不惊了。

   一天午休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啪”地一声,一大团类似稀浆糊般的又白又粘的东西,从上铺飞落,恰巧落在我放在床边的鞋。哎哟!真恶心人!这回连我也受不了了,心里骂着,可嘴上又不便发作,只朝上面喊道:“嘿,还是重磅炸弹呢!”

   大安闻声,或许是自觉亏心,连忙下床。一过继续“吭吭”着,一边慢吞吞地穿上那双圆口布鞋,用鞋底在地上蹭了几下,把那黏糊糊的一团涂抹成湿乎乎的一片。我的鞋也被他踢出老远。

   我不吭声地看着他,肚子里窝着火又撒不出。他大功告成后脱鞋上床,有些心安理得了:

   “我搞的我来收拾,这不就行了么?”

   我啼笑皆非,一时语塞。

   忽然怀江来了机灵劲儿。他从对面上铺坐起身来,冷不防唧咕出一句话,听来像是

上海方言:

   土呆亦四撒土地!”

   谁都知道这家伙有点儿语言天赋,模仿各地同学的口音惟妙惟肖。那回大安洗脚时,他用大安的山区话问:“你的体(腿)不四(是不是)很赛(细)?”惹得大安红脸傻笑。

   今天他这话可真怪。分明是说什么“吐痰也是杀头的!”危言耸听,开什么玩笑?

   “你说么事?”大安正爬在床梯上,他敏感地回头望着怀江,语气有几分严厉。

   怀江双眉一挑,诡秘地一笑,用手指指墙上挂着的日历牌:

   “你没听出来?我说英语呢!今天是星期六:Today is saturday。”

   我和丁杰哈哈一笑。大安却僵硬地立在床梯上,盯着怀江愣神儿,不断眨动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爬回上铺,颓然睡下。

   事后,大安的毛病有所收敛。这时辅导员要每个寝室补选一名寝室长,负责室内卫生。

   怀江悄悄找到丁杰和我,一努嘴说。

   “咱们最好办,别无选择,就选他。”

   我们当即赞同。

   回屋后,我征求大安的意见,说:

   “我们一致推选你当我们的顶头上司。”我担心他推辞,肚里已备下了甜言蜜语的理由。

   没想到,他脸上竟绽开笑容:“是么?”转而就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以为也该是我喽!”

   从这时起,大安可变了个人。不仅痰迹没有了,而且还不断督促我们做值日。

   怀江见状,私下对我说:“怎么样?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管理自己。”

   我算服了他!

 

   我把大安安置在单身汉宿舍的一张空床上,请他继续睡觉,叮嘱房间的主人小王照看他,就去见江萍。

   她住的房间不大,只有、写字台和两只沙发。沙发间的茶几上堆满了瓜子皮,花生壳,几个杯子里都残留着茶水,显然是刚来过客人。江萍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留了披肩发,上下一身牛仔服,打扮更新潮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当作家就门庭若市。”见面时我笑着说。

   “哟!真累死人!不是约稿的就是催稿的,我都快成机器了。”江萍抱怨道。

   那怕什么?如果是我,一定乐此不疲,可惜人家不进我的门。”我调侃道。

   “你这张嘴,和怀江一样,”她白了我一眼,送过两盒孝感麻糖,“给,湖北特产,好久没吃了吧?”

   我想起怀江那封信,接过埋怨说:“你那个怀江呀,怎么还那样不正经?大安的病那么重,他还轻飘飘地说‘染有小疾’,明明就是精神病,他还神神秘秘地说‘恐怕原因还在精神方面’。简直乱开玩笑。”

   江萍嘿嘿一笑:“怎么,你知道真相了?”脸色又阴沉下来;“不过老实说,这回怀江可不是开玩笑。他知道大安的自尊心强,存心为他保密,不对北京的同学讲。”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就能保住吗?”我说,“大安现在就在北京,就在我们杂志社!”

   “啊?”江萍张大了嘴,目光中含着惊慌,半晌才说:“他怎么又跑这里来了?他在武汉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我忙问怎么问事,江萍定了定神,开始细致讲述大安来京前在武汉干的那些疯疯傻傻的事。什么到省教育局上访被挡驾,就冒充国家教委的大员趾高气扬地往里闯,结果被看门人揪住痛斥呀,什么回到江大去找校长,说自已没参加毕业典礼,没吃毕业会餐,所以不算毕业,应该回校,与应届毕业生一起毕业重新分配,后来被校卫队赶出来来呀,讲了一堆。

   “最糟糕的是他老来缠住武汉的同学,”江萍愁眉不展地说,“他倒是没找过我,可是到单位去找怀江几趟,还找过不少人,说他是来讨债的。他说当初他代替武汉的同学们到地狱里受难,那是上帝误选了他。现在上帝意识到自己也不是完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就把他这个地狱冤魂拉出来,让他向那些本不该进入天堂的幸运儿们讨债!大家听了都不寒而栗!有的给他钱,有的给他衣服,请他快点儿回去,他却说还要在武汉找工作。后来怀江给他买好票,送他走了,谁想他又来了北京!”

   我也觉毛骨悚然。但我别无选择,只有拜托江萍大安回武汉,到武汉再请怀江送他回。我刚一露出这个想法,江萍顿时瞪大了眼睛,漂亮的脸蛋上神情惊恐。

   “我?我可不敢!”她几乎是叫喊起来。“闹了半天,你说找我有急事就是这个。你别

要我的命了!”

   我解释说,据我观察,大安还没有疯到随意打骂熟人的程度,不用怕他。“再说,你这个作家还可以借机体验一下生活嘛!”我又补充道。

   江萍低着头,手指不住在穿着牛仔裤的腿上划着。沉思了好一会见,叹了口气说:“倒不是为了体验生活,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去写他这种精神病人。只是四年同窗,不帮他一次于心不忍。再说,怀江毕竟还是把他当朋友看的。就这样办吧。”

   其实,我早想过,江萍大概是送大安回汉的最佳人选了。不仅同为她和怀江的关系,而且因为她在京汉列车上进行过长时间的采访,为车组写过一篇歌颂性的报告文学,故而从车长到乘务员都认识她。有她做伴,大安会舒服些的。

   江萍取出一把香蕉,下两个递给我:“不说这事了,谈点儿别的吧!”

 

   怀江和江萍谈恋爱了。”丁杰把双手在嘴前做成喇叭状,发布了新闻。

   “真的吗?”我出乎意料。大安也一脸惊奇。

   丁杰神秘地一笑。他告诉我们,他刚才到湖边拉提琴,看见望湖亭旁那块青石板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人面对湖水,中间放着一把香蕉。他起初没理会,走近了发现是怀江和江萍,便躲到一旁看。只见怀江用手比比划划,兴奋地讲什么,江萍则笑嘻嘻地吃香蕉。刚吃完一根,怀江就赶快拿起另一根,一瓣一瓣地剥好皮,笑眯眯地双手送过去。

   我忍不住想笑。怀江还真会讨女孩子喜欢!这小子也够,竟然对我们保密!等他回来,非得逗逗他!

   我暗暗想着,抬眼望着大安。他双手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看着墙壁若有所思。

   临近晚饭时,怀江进屋了。口里哼着歌儿,人没到声音先到。用右手三个指头捏了个响,朝我一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拉开抽屉,迅即又合上。拿起一本书,随即又撂下。他似乎意识到我一直在望着他。

   “你看我干什么呀?”他笑问。

   “看看你的面相,算算你的命呗!”我故意引他上钩。

   “你哪会算命?”他怀疑地看着我。

   “我插队十年,除了生孩子,别的什么不会?看面相没把握,看手相我一看一准。”

   怀江眼珠儿转转,将信将疑。他走过来坐下,伸出左手:“好!就让你试试。”

   他的手皮嫩内的。我一手捏住他的指尖,另一手指着他掌心说:“你看,这里纹路清晰,不不乱,想必此生道路平坦,福星高照。”

   “是吗?”他眼里闪动着疑惑。

   “看你这生命线,不枝不蔓,表明你自幼衣食无缺,环境优越。”

   “得了吧,这些你都知道,不是算出来的。”他把嘴一撇。

   “这学业线不弯不,预示你不会走弯路。你将留在武汉市工作,前程远大。”

   “啊,你知道我是本市人,才这么说嘛!”他愈加不相信了。

   “那好,算算你的爱情,这我总不知道了吧?”我说,说完忍不住想笑,忙把脸扭向一旁,见大安此时也把双手放在书上,皱眉细看掌心的纹路。

   “你算吧。”怀江满不在乎。

   我拉近他的手,佯装费神琢磨,故作吃惊地说:“哎呀!你近来有桃花运!”

   “嗯?”他瞪大了眼睛,似有警觉。

   “你将有一个理想伴侣,既门当户对,本人又有才华,还漂亮。其实,你们俩有先天的缘分,你的名字中已包含了……”

   语音未落,怀江猛然把手抽回,一脸惊慌。丁杰哈哈大笑。

   “怎么样?在一起有美感吗?”我笑问。

   他仍未彻底醒悟。“什么美感?”

   丁杰笑着插言:“黎晓问你剥香蕉皮有没有美感?”他做了个拱手相送的动作。

   怀江的脸涨红得像猪肝:“你、你们都看见了?”他竟口吃起来,却还在设法辩解:“其实,我、我只剥了一个。”

   “真恨不得多剥几个,是吧?”我捂着肚子笑说。

   “你要小心,不要弄出生理快感来啦!”丁杰又调侃上了。

   怀江哭笑不得,打了丁杰肩膀一拳:“别乱扯了,人家还没同意呢!你们可得给我保密!”   我们笑着点头,准备去买饭了,忽听桌子上“啪”的一声,好!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大安把他刚看的书摔在桌上。他立起身,以凌厉的目光盯视怀江片刻,抄起饭盒匆匆出门,“”的一声把门摔上。我感到整个房间都随着那声响颤动起来。

   “神经病!”怀江望着门说。

   丁杰淡淡一笑:“大安是不是有点儿心理变态?”

   “别瞎扯,”我连忙制止道,“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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