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比较严重的精神“崩溃”都是电脑崩溃引发的。我不明白,他的电脑为何一再地出事,仿佛一直在崩溃的边缘。
崩 溃
作者:余斌
“崩溃”是我一老熟人的常用语,用以形容一种不妙的情势引发的心理震荡,比如夫人跟他吵了一架,比如得到坏消息,等等,等等。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说时带有戏谑意味,唯有一种情况,“崩溃”得很当真,可从他失魂落魄的眼神中一望而知:他的电脑坏了。就是说,他的比较严重的精神“崩溃”都是电脑的崩溃引发的。久而久之,“崩溃”在他那里似乎已成为一个关乎电脑的专门词汇。我不明白,他的电脑为何一再地出事,仿佛一直在崩溃的边缘。照说他和我一样,属最最本分的电脑用户,除了当打字机使,就是上上网。当然电脑的祸事都是有缘故的,懂的人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他和我都是听了就头昏,也自知整不明白。
“崩溃”无非是写存在电脑里的东西丢了。这在某些人看来很容易防范:多做几个备份就完了。但如不良习惯之为习惯,就像不良嗜好一样,要改也难。让他勤于备份就像叫白天高卧不起的人坚持每天早晨七点起床。这方面我特能表同情于他:不要说备份,忘记存盘也是常有的事。是故我也隔三岔五经历一些较小规模的“崩溃”。至多也不过失去了千余字吧,却也让人恼火。最相宜的补救办法似乎应该是趁着时未过、境未迁,从速再写一遍,无奈此时或是陷于无效的“悔不当初”不能自拔,或是虽在找补,却总觉无法还原,倒好似失掉的都是如珠好句,因无以对证,更认定追忆所得只是青花瓷的残片。这时候就迁怒于电脑,因为用纸笔再不会惹这样的祸。虽然也知道,到头来还是会主动与电脑和解:试想有修改编辑的无数方便,现而今离了电脑,肯写一个字吗?
也就为此,电脑若当真出了要命的故障,差不多就真是桩要命的事。很不幸,那个朋友的电脑最近不干活了,他苦心搜集的资料,写了一半的文稿,全在里面。起先还在遍寻电脑高手,就像患了绝症的人心存侥幸到处找名医、偏方,但是很快就被告知,电脑可以修复,里面的文件没救了。我朋友听到这宣判的反应,只能用“崩溃”来形容,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心如死灰,原是勤快人,一个月下来,居然一字不写。令他“到底意难平”的是,过去用纸笔写,稿子找不到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是仍还可以存一线希望,说不定何时,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它又意外地出现了。电脑甚至连这点想头也不给你,没了就是没了,真让人绝望。
对我说这话时他已经有点缓过来,这才有可能比较哲学化地与我探讨有与无的问题。他说看人家弄他那台电脑,就像站在一濒死的亲人旁边,咫尺之遥,却是不可及,分明知道那些文稿就在里面,就是没办法取出来,真是急煞人。我驳他,说哪来的“里面”、“外面”?电脑“里面”有什么?你把它大卸八块,掰开揉碎了,也找不到一个字。他想想道,也是,这就叫“数字化生存”——有形变作无形,“有”和“无”,“在”和“不在”,都是另一回事了。言毕又摇头:“真让人崩溃”。一声叹息,也算是与“崩溃”的现实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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