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鸿（法国）·法兰西情书
飞机落地布拉格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布拉格，对东西方人民来说都是一个十分吸引的世界古老名都。我身边的朋友们在解除进入禁令的最早时刻就立即撸上背包，怀着无限好奇和新鲜向往，第一时间直奔布拉格，对布拉格赞不绝口。一眨眼20多年过去了，我自己的脚现在才踏上布拉格，我担心什么呢？我担心自己看不到一个“想象中的老欧洲”了。
晚上10点到达，来接机的司机讲流利英语，一路畅通，半小时到达城中住宅，车费仅20欧元，比其他欧洲大都市都便宜。房东拄着拐杖已经等在大门口，我们立即住进一栋外表东欧、内部西欧的欧陆公寓，一切实在令人感触，这栋绝对是欧洲内陆格式的公寓，老式陈旧的楼道、玄关、电梯、隔音门和双重锁，一切都还坚持着半个世纪前重工业城市的厚重，我脑袋却止不住地重复浮现德国导演费德里安·亨克尔·冯-多纳司马处女作电影《窃听风暴》里的那些特殊画面，导演的演绎路数太刺激，神经再坚强的人看这部“献给善心人的奏鸣曲”时也禁不住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早上外出早餐，走几步就看到一间酒店有自助早餐，服务四星，每位仅5欧元，铺满各种食物的桌子中间矗立一座黄铜裸女雕像，有点触目，几个服务生都金发，白衣修身，很有范儿。
晚上房东邀请到她家饮一杯茶。其实我们曾经是法国邻居，不过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1999年，当时她已搬离法国回到捷克，遵嘱带捷克表兄的骨灰专门回来撒在地中海海岸。那次我们花不少时间谈论我们的另一个法国近邻、俄罗斯裔法国作家亨利·特罗亚Henri Troyt， 特罗亚1911年在莫斯科出生，俄语原名列夫·塔拉索夫，父亲是阿美尼亚富商，十月革命后随父母来到法国定居时不到10岁，他在法国读书受教育，从学法律到转做职业作家，惊人地多产，他的小说、戏剧和传记总数超过一百部，是有名的“写字狂”。1959年当选法兰西院士时才48岁，到2007年以95岁高龄逝世，由于法兰西学院40名院士是“终身位置”，离去一个才补入一个，特罗亚成就早，离世晚，他成为法兰西学院成立350年来唯一一位有机会“送走”39位比他早的院士。特罗亚还有一样特殊，这个俄国裔来法国之后从未重返俄国，即使苏联解体后也终未动身返乡，理由是以此永远保留童年的俄国记忆以免幻想干枯。中文翻译过特罗亚的《契科夫传》《普希金传》《风流女皇叶卡特琳娜二世》《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代暴君伊凡雷帝》《世界文豪屠格涅夫》《幽默大师果戈理》，他的传记从俄罗斯写到法国：《风流作家莫泊桑》《正义作家左拉》《不朽作家福楼拜》。特罗亚一生长住巴黎，南部的别墅只是度假屋，他的名字实在太震，当家人告诉我这就是特罗亚的别墅后，每逢走过我一定瞄上几眼，大门都是紧闭，有寥寥橄榄树枝伸过墙头。终于有机会跟邻居借以进入特罗亚的大门“看地盘”，那次近距离隔着窗户，看到大作家竟是站着写字，他的姿势就是挺直身体立住，写着，旁边竖一只乐谱架，上面放了一本打开的书。算算《帕斯捷尔纳克传》2006年出版时他94岁，那么我见他写字那次肯定不是写帕斯捷尔纳克了。人类不断的历史演变，大量平庸无奇的基因像我们，都无奇平庸地保留下来、继续保存下去，当年在本地超市，我突然见到一个异军突起、就在眼前、和我一起站在货架前挑食物的白发苍苍的特罗亚，我谨慎注目、不敢留步。
我告诉房东阿雷娜，特罗亚去世后那座房子卖给一个瑞士地产商，旧的拆了，被一群新别墅挤满，橄榄粗壮。
阿雷娜1938年在布拉格出生，父亲是旧时代的捷克律师，1948年律师收拾财产带着妻儿潜逃瑞士，转到阿尔及利亚，阿雷娜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中学毕业后跟随父母去了南非，直到1991年，阿雷娜带着父母遗产回到布拉格，追寻被解冻的家产，故事一路辛酸惊险。
从特罗亚到阿雷娜自己，从俄罗斯到捷克，我们聊了不少法国，她要我支付欧元现金以便下次去法国度假好用。我们身在阿雷娜家七层的祖屋，外面有隆隆电车声，望出窗外，电车、电缆和半截的骑楼都颇有30年前广州西濠口太平南路的感觉。
还是我想象中的老欧洲，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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