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香港公開大學授予莫言榮譽博士學位，七年之後，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時間很快就證明公開大學的慧眼。因為擁有這一慧眼與情誼，所以才有今天莫言的還情之旅。一個獲得諾貝爾獎這種巨大榮譽的人，非常辛苦。人們都張著眼睛，關注兩樣東西：一是看他還能不能繼續創造；二是看他是具有怎樣的精神境界。莫言此次到公開大學，表現了一種「重情義」的品格與境界。
兩年前，瑞典學院授予莫言諾貝爾文學獎，這並不是給莫言「雪中送炭」，而只是給莫言「錦上添花」。因為莫言本來就是一個大作家。在我心目中，早就是一個文學的天才和生命的偉大旗手。但他的獲獎，又確實為中國文學爭得更大的光榮，也促進我們思考：莫言為什麼能如此成功，他的成功的密碼是什麼？今天，我想借助公開大學的莊嚴講台說，莫言的密碼有有三個：一是大地的滋養；二是上帝心靈與魔鬼手法相結合的「神魔寫作」；三是鯨魚氣象即鯨魚胸懷與鯨魚膽魄。
光講第一點。許多大作家的成功都靠天賦的才華與書本的灌溉，莫言也仰仗天生才情與書本澤溉，但他又明顯地得益於大地的滋養。而大地並不僅給莫言山光水色與虛嘯尤吟等大自然氣息，更為重要的是大地以不同尋常的苦難豐富他的人生，讓他從童年開始就在肌餓中滾爬，從懂事開始就知道民間的疾苦和底層人民的艱辛。他的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和整個中國的動蕩和中國人民不屈不撓的奮鬥，給他刻骨銘心的記憶也為他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精神資源。他作為大地的赤子，得到這種大地的養分，便養育出一顆巨大的充滿激情的良心並無敵於天下。莫言的文學創作水平超過無數天下人，首先是因為他的饑餓體驗、苦難體驗超過任何人。
莫言成功的第二個密碼是他的「神魔結合」，首先是他的魔鬼寫作。一百年前，中國現代最偉大的作家魯迅就發表了「摩羅詩力說」，呼喚中國文學能夠產生密爾頓，拜倫，雪萊這種魔鬼似的天才詩人。這種摩羅詩人的特點是敢於打破常規，敢於打破舊套，取於打破平庸，敢於打破一切教條，敢於獨闖新寫法新天地。一百年過去了，中國終於出了一個名字叫做莫言的「摩羅小說家」，出了一個敢於宣稱「文學就是在上帝的金杯裡撒尿」的摩羅似的大作家。莫言的充滿突破的寫作，莫言的魔術師似的變幻無窮的寫作，莫言的拜倫似的大浪漫，莫言的顛覆官修歷史和顛覆平庸規則的鬼才似寫作，就是魯迅百年前所期待的「魔鬼寫作」。正因為是這種特殊寫作，所以很多人看不懂。
然而，我還要說明，莫言的魔鬼寫作只是他的創作方法，而在這種創作法之中，他還有一顆上帝心靈，這就是「大悲憫」的心靈。他鄭重地解釋過什麼叫做「大悲憫」。他說，所謂大悲憫，就是不僅要同情「好人」，也要同情「壞人」；不僅要悲憫「他人」，也要悲憫自己。在他的視野下，無論是好人、惡人，還是他人、自己，都是可伶的人。也就是說，文學境界，不僅要高於好壞判斷的功利境界，還要高於善惡判斷的道德境界，它屬於慈無量心、悲無量心的天地境界。莫言的這種思想宣言完全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通。這兩位文學巨人之所以能走上文學巔峰，就因為他們抵達這一文學境界。所以他們不僅拷問世俗意義上的所謂「罪人」(壞)，而且拷問出罪惡掩蓋下的「潔白」(好)，從而顯示出「靈魂的深」(魯迅語)。莫言因為擁有大悲憫的心靈，所以才寫出《豐乳肥臀》這種顛覆權力方寫的歷史，而寫出完全文學化也完全莫言化的中國百年史。這部長篇以母親大悲憫的胸懷容納20世紀中國近百年歷史的全部動蕩，全部苦難，全部是非。母親的八個女兒和相關的生命，不管他們屬於軍閥或土匪，國民黨或共產黨，左派或右派，母親都展示超黨派超善惡的胸脯，一律給予憐憫，一律給予乳汁和溫暖。《豐乳肥臀》裡的偉大母親，她的胸脯是一片慈悲的大地，一片上帝的心靈，一片聖母的溫暖。莫言的密碼正是這種上帝之心和魔鬼之法相結合的文學大思路。
最後，我再講一下莫言的鯨魚氣象。一九九六年，我曾對莫言表明過一個期待，希望他成為文學海洋裡的一條鯨魚，鯨魚意象出自高爾基書寫托爾斯泰的一篇散文裡，高爾基說，托爾斯泰如果生活在海洋裡，一定是條鯨魚。我們今天最高興的是，果然有一條大鯨魚，出現在中國方塊字文學海洋和世界文學海洋裡。不過，他的名字不是維爾梅爾《白鯨記》裡的那個莫比?狄克，而是山東高密的莫言，鯨魚的特點是巨大，它吞吐的是大海大洋大波大浪，所以牠總是展示著生命的大氣派大氣象。莫言的文學創作，其總特點正是容納百川的大氣和大手筆。有人嘲諷他只會講故事，卻不知道他講出大格局，大文學，大藝術。高行健曾對我說，莫言筆下的故事是一種宏大敘事，即宏大的敘事藝術。在大海裡，有兩種最著名的大魚，一種是鯨魚，一種是鯊魚，鯊魚有尖牙利齒，但牠是攻擊型與破壞型的生命；而鯨魚則是建設型與生產型的。還有一個不同，鯊魚總是成群結隊，而鯨魚則是獨行於大海之中，莫言在他的長篇小說序列的代序也是總序中有如此描述過鯨魚，他說：「鯨魚，在深海裡，孤獨地遨遊著，響亮而沉重地呼吸著，波浪翻滾地交配著，血水浩蕩地生產著，與成群結隊的鯊魚，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莫言的創作，既像天馬行空，又像鯨魚躍海，這是充分個人化的大吞吐、大生產和大創造。他飛向世界心靈的高度，又邁進世界智慧海洋的深度。讓我們祝賀他的輝煌成就，並祝福他的一家快樂幸福！
此文是劉再復教授2014年12月2日在香港公開大學的講稿，橙新聞獲作者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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