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鸿（法国）·法兰西情书
在法国一个度假营地，晚上篝火边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我看到一个丹麦人和一个法国人在侃大山，两个人用竹枝插着小孩子才吃的棉花糖放火里烧到融化，嘴对着瓶子喝啤酒，没有准备吵架的意思，但说着说着两人的声音都大了起来。丹麦学生讲法语，满头金发，法国学生头发深褐色，皮肤也不算白，总之两人外貌都很有自己的民族特征。听到法国学生问：你们国家的皇室放弃专制，现在是一“骑单车皇室”，为什么还保留皇权，还君主立宪？丹麦学生说：这是我们历史的传统啊，从君主专制到君主立宪，我们没有经历任何流血，你不觉得是一个值得自豪的皇室吗？法国学生摇头：不觉得。在大革命前，法国国王权力集中，人民没有发出自己声音的自由，欧洲历史浑噩无奇，是法国大革命给予刺激，社会形态发生了史诗般的转变，是不是可以说，我们走到今天的共和世俗，脚步比你们走得快？丹麦学生不以为然：砍皇帝头那是你们前辈的选择。我们皇室在你们大革命风暴冲击下，显示出超凡的适应力，随机应变，转危为安，获得人民认同，她的合法性来源于历史，我们很自豪有一个代表国家形象的君主。法国学生就说：实际上你们的皇室今天只扮演国家礼仪的角色，我们不需要这个角色。丹麦说：不是你们不需要，是你们没有。法国：我们没有，为此我们自豪。没到吵架就收了，两个人脸上都挺自豪的，一个是因为有，一个因为没有。
皇室的影响力，这个我亲眼看到过，有年去英国探朋友，他是销售很好的《每日邮报》专栏写手，专门撰写逗笑的历史段子，每天一小段，采风采料平时忙得很，那几天却闷在家里休息，结果我就要坐很远的火车去乡下的家看他，问为什么不上班了？因为威廉王子的儿子出生，英国报纸几乎全部版面被占，历史段子再逗，也顶不过一个软乎乎的皇室新宝宝，专栏被通知搁笔十天，影响力就是软实力啊。
离法国人最近的皇室是摩纳哥王室，我刚到法国南部第一年，无意中和一个摩纳哥王室做了邻居，女儿和她女儿同上一公众幼儿园，现在相熟了二十年，没事也问她些杂志看来的八卦，她会说，这是假的，这是真的，这个我不知道。摩纳哥王室的婚宴嫁娶她必须出席，回来给我看录像照片，解释这是谁的儿子，嫡出；这是谁，庶出，排位靠后，不过就数他有教养！皇室琐事细节，被“家里人”这样数落，我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
还有一次在巴黎，那座出名小的沙隆公墓，我正瞎转乱看，一位体态轩昂的老人自动走近，认真问我：今早布拉斯雅克墓上新鲜的花是您挪走的吗？我说不是，问事出何因，引出他一串接一串的长故事，墓地的名人他逐个给我介绍家史，最后我们走到一座古典卧榻般的墓地前停住，他跟我说，这是他的墓地，看我还没从故人的复杂野史中走出，老伯伯说，是啊，我已经为自己选择好墓地，我的故事更复杂，您知道1035年立国的阿拉贡王国？1137年阿拉贡拉米罗二世的女儿和巴塞罗那伯爵联婚，导致阿拉贡王国和加泰罗尼亚合并，不久征服巴伦西亚、西西里和撒丁岛，成为地中海基督教强国，中世纪征服那不勒斯，版图扩大到意大利半岛，后来阿拉贡王国费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亚的继承人伊莎贝尔结婚，两国合并，成为今日西班牙的主体。您看阿拉贡家族的名字，他指着墓碑：这个是我，贝朗杰Raimond Beranger IV王爷。
那个时刻，我又惊又疑像在黄昏中看到飘然而至的幽灵。那几天法国正热议西班牙东北部富裕的加泰罗尼亚地区，为争取独立分离出西班牙要举行一场游戏式的公投。我问：您对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有看法吗？他爽朗一笑：当然有看法，不过不关我事了，我是一个法国人。
“皇室后裔多了去了。阿拉贡王国在18世纪初就残余解散。但我们，是阿拉贡皇室的人。”
我眼睛瞪得太大，布朗杰王爷手扫一扫墓碑上自己的名字，一笑：皇室是一只牛，我们是他身上掉下的一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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