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历山大的赞叹:撒马尔罕超出想象
作为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关于撒马尔罕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据说是粟特人把撒马尔罕建造成为一座美轮美奂的都城，中国古代称之为“康居”。当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攻陷该城时也不禁赞叹：“我所听说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撒马尔罕要比我想象中更为壮观。”粟特人善于经商，从我国的东汉时期直至宋代往来活跃于丝绸之路上，从一出生父母就在他们的手上涂上胶，祈望他们长大以后能把所有的钱都黏在自己的手上。商人一般不喜欢战争，可是粟特人的血管里也流淌着战士的血。
公元前328年，当马其顿大军入侵撒马尔罕时，粟特贵族斯皮塔米尼斯带领骑兵进行反抗，他们也许并不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二十年未尝败绩的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的一支军队在一处平原遭到了伏击，马其顿人仓皇退却，却被困在了河中，斯皮塔米尼斯派骑兵冲入水中把他们砍死。据历史记载，这场战役马其顿人损失了二千名步兵和三百名骑兵。亚历山大立即派出庞大军队扫荡了这一地区，撒马尔罕城被攻陷，亚历山大对当地人大开杀戒，并四处追杀斯皮塔米尼斯。不久，斯皮塔米尼斯被部下割去了头颅，献给了亚历山大。
斯皮塔米尼斯并没有从粟特人的记忆抹去。上个世纪末，重走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路线的BBC摄制组，在塔吉克斯坦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发现了一个说古粟特语的民族。山谷不远处是伊斯堪达尔湖，亚历山大大帝的坐骑布塞法鲁斯丧命于此。粟特人告诉摄制组，每当月圆之夜，它都会从湖中跃起，在湖边吃草，与亚历山大本人一同在夜空中驰骋。而在湖畔的一个山洞里则坐着一具木乃伊，木乃伊前燃着香与油，这就是亚历山大最顽强的敌人、粟特反抗军的伟大领袖斯皮塔米尼斯。看来时空跨越了两千年，两位英雄人物仍然互不服气，纠缠不休。
也许是惨遭杀戮的创痛，使得粟特人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变，他们开始向凶悍转型。到了唐初，撒马尔罕的粟特人以一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呈现于世。贞观三年，西行的玄奘法师经过撒马尔罕，虽然不过是过路和尚，匆匆一瞥，但令玄奘惊叹的已不仅仅是撒马尔罕的肥沃和富裕，震动他的是粟特人的勇烈。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写道：“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诸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赭羯”即是当时对撒马尔罕人的称呼，可玄奘法师并不知道，此时的粟特人还在玩一种最惊悚刺激的生命游戏，这游戏让他们在一日之内体验到人生的至乐和至惨。
每年六月一日，所有撒马尔罕城的粟特人，无论名门贵族抑或街头贱民，都身穿新衣，剪发剪须，来到城外的树林中。在那里即将举行盛大的马射比赛，比赛要持续七天，到最后一天，置一金钱于帖上，谁射中了，他便是胜利者，而胜利者将在一天之内主宰这座城市。也就是说，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可以占有城里最美丽的姑娘而不会遭到拒绝，可以随意杀死自己的仇人而不会遭到任何反抗。如果他觉得时间够用，他也可以骑上高头大马，绕城三圈，向世人展示他的荣耀。而一旦东方发白，太阳东升，他就不再是王者了，他仍然是贵族、兵士、商人、奴隶，姑娘会离开他，新的仇人会报复他，弄不好他的尸体会被丢在城外，被野狗吞食。这应该是人性的最高考验，每个人将在刹那间清楚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举行这种活动的用意是轻视生命抑或珍惜生命确实非常人所能理解了。
2 天生生意人：将造纸术传播到世界各地
不过，粟特人并没有浪费自己的经商天赋。唐朝时期，丝绸之路开始大放异彩，长安到罗马的商业大道业已开通，撒马尔罕成为连接东西文化的核心驿站。葡萄酒、硇砂、甘松香、阿萨那香、瑟瑟、麖皮、氍毹、锦和氎这些奢侈品从西方经他们之手运至东方大都市长安，又将中国的丝绸卖到叙利亚的海岸，直接用骆驼驮到君士坦丁堡，换来不计其数的金币和银币。成功的满足感给撒马尔罕商人带来了更大的信心，他们开始尝试“忽悠”天可汗李世民。
贞观九年，粟特商人风尘仆仆来到长安，李世民接见了这些戴头巾穿华美长袍的中亚人，并且注意到他们腰间的短剑上镶嵌着许多华贵的宝石。他们献给李世民的是一头凶猛的雄狮，四个月以后，撒马尔罕的使臣再次来到长安，这一次，他们带来的是金桃和银桃。这些桃子大如鹅卵，金桃耀眼如黄金，银桃闪亮如白银，给李世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感觉到这些高鼻深目的家伙确有异能。李世民对粟特商人大开绿灯，他们从长安来到东海之畔的扬州，继续往南挺进，直至广州、安南（今越南）。
比起撒马尔罕的现在，它的历史显得如此光彩夺目。而乌兹别克人谈起他们的过去，也像中国人谈起古代那样如数家珍。和当地导游聊天时，她告诉我，撒马尔罕是世界造纸术的发源地，并不是中国，世界第一个造纸厂是757年在撒马尔罕建立的，当时的纸有个特殊名字，叫做撒马尔罕纸。我自然很吃惊，难道四大发明居然有山寨的嫌疑？记得在一本书看过，中国一直严守造纸和丝织的技术秘密不外泄，只是在唐朝一场对外战争中，由于俘虏中有大量精通造纸术的工匠，才使得造纸术传到了撒马尔罕。导游没有反驳，只是说，不管怎样，世界其他国家的造纸术是从由撒马尔罕传过去的，撒马尔罕人并不保守，不像中国人对造纸技术严加保密，他们只要有利可图，凡事都是可以做做的。
她说得对。粟特商人是天生的生意人，坚定的拜金主义者，他们可以半真半假但却内心坦然地赚钱。当时的粟特商人在赚钱上毫无心理负担，至于用什么手段要发挥的只是聪明才智，其他的并不重要。
3 帖木儿诅咒：应验还是巧合？
毋庸置疑，撒马尔罕最著名的人物是帖木儿，他也是卡里莫夫总统树立的乌兹别克国家形象代表。在首都塔什干的中心广场，被塑成雕像的帖木儿扬鞭策马，似在统帅千军万马向前方飞奔。对游客来说，撒马尔罕的帖木儿墓也是一处必到之地。
这座有着黑色外貌的陵墓位于古尔阿米尔皇陵建筑群正中央，内部墙面金光闪闪，华丽威严。据说这位集冒险、阴谋与叛徒性格于一身的君主，既英勇又懦弱，既是一个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同时又热爱充满异教气息的波斯诗歌，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大量屠杀伊斯兰信徒和波斯人。也许在他身上体现了最复杂的性格，不过，帖木儿在突厥语中意为“钢铁般的人”，那么坚定的意志应该是他性格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也是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君主所必须具备的。
据历史记载，帖木儿是一个瘸子。人们难以相信一个瘸子会有这么巨大的能量，可以征服亚洲，可以横扫波斯、印度、高加索、南俄罗斯和蒙古，所经之处，人头堆积成高塔，尸体砌起长墙。直到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前夕，苏联考古队入墓勘察，开启了帖木儿的棺木，才证实了帖木儿确实是跛脚。棺木里还刻着这么一行文字——“如果我从棺木中出来，世界将会崩溃”，考古学家对此自然付之一笑。开启棺木的第二天，希特勒偷袭苏联，苏军一触即溃，没几天就被德军打晕了头。莫斯科得知了帖木儿墓里的咒语后，居然和这场战争联系起来，下令马上把帖木儿骨骸归复原位。下达这一命令的是当时担任作战总指挥的朱可夫，匪夷所思的是，平息了“帖木儿的诅咒”后，朱可夫指挥得心应手，战局开始扭转。
在帖木儿14世纪末建立起来的恐龙帝国里，首都撒马尔罕繁华富丽、人文荟萃。像一切霸权者野心家一样，帖木儿深知看得见摸得着的宏伟建筑物能让民众摆脱自卑心理，比空洞的宣传要强得多。尤其在被成吉思汗焚毁的土地上重建都城，更能一扫昔日阴影。撒马尔罕的古迹基本都是帖木儿帝国时期的产物，如雷吉斯坦、帖木儿陵寢、比比哈蓝清真寺、沙赫今达古墓群、兀鲁伯天文台遗址等。这些建筑物构造精巧考究，四周镶嵌玛瑙方砖，地面铺以名贵石材，内饰为镶金壁画，所有的门窗和栏杆上都有精雕细刻的图案以及阿拉伯书法，正是这些交相辉映、浑然一体的古迹，证明着昔日撒马尔罕的文明和繁华。
在雷吉斯坦的经学院游览的时候，我们遇到一群前来参观的小学生。他们看到中国人时的兴奋显然超过了参观古迹的兴奋，各种表情层出不穷。当我们主动打招呼的时候，他们却害羞极了，用很轻很忐忑的声音回应我们，非常可爱。他们的老师认真地讲解着这组伟大的建筑，词语中充满了“金碧辉煌”、“气势宏伟”、“杰出”等形容词，和我们的导游如出一辙。这组建筑建于15至17世纪，由三座神学院组成：正面为兀鲁伯神学院，左侧为季里雅-卡利神学院，右侧为希尔－多尔神学院。三座神学院虽建于不同时代，但风格组合相当成功，这些神学院是中世纪培养穆斯林神职人员的学府，其中兀鲁伯神学院是15世纪世界上最好的穆斯林学府之一，帖木儿的孙子兀鲁伯曾亲自在此授课，这里是他统治期间世俗科学与人文思想的中心。
4 民族基因:两千年的戏剧性变化
眼前的撒马尔罕，已经全无了古代撒马尔罕枭雄们的影子。
走在旧城区一条判然有别的街道上，一边是散落在丘陵缓坡上的居民区，另一边则是高低错落的穆斯林白色墓群。生死只在一街之隔，死者安静地躺在坟墓里，生者似乎同样过着平静的生活，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享受抓得到的快乐。路边小酒馆生意兴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咧嘴嬉笑的撒马尔罕人，饮着自家产酿的葡萄酒，嚼着手抓饭、馕饼和烤肉。历经了后帖木儿时代、苏维埃时期和民族新国家的独立，撒马尔罕人原始基因里的野性和狡猾也许完成了重新组合，实现生命极致的意愿已经让位于得过且过的安闲生活。这种感觉就像我们看到近代的浙江盛产文人和富商，却难以想象他们的先人曾经彪悍凶猛，追求的是一种生命的瞬间燃烧。
我弄不清是什么改变了撒马尔罕人，他们早已不是超越生死的猛士和冒险家，也不再是最精明的商人了。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生活在一个平凡国家的现实。在城市的王陵墓群里有很多的英雄豪杰，曾经在那个时代放射光芒，而他们现在都生活在坟墓里，最多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一座城市的真正精神正是它的过去沉淀而成的，撒马尔罕城的诱人之处就是它两千余年近乎戏剧性的生命历程。似乎很少有一座城市像撒马尔罕那样，两千多年来尝试了人类生活的各种可能性，而将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还是个巨大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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