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食生活

焦桐（台北）·饮食关键词

我在工作压力大时喜欢下厨，紧张忙碌时辄到院子里拔除野草，修剪花木。从前我很不能理解这种逃避的性格，甚至有些讨厌起自己了。说也奇怪，刚开始快手快脚，一段时间后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等烧好菜、拔完草，往往能从容回到工作现场，完成迫在眉睫的任务。

快与慢真是有趣的对比。工业革命以后，世人都拼尽全力在追求速度。快感有时确是美的要素，日常生活却不一定──从台北到花莲自然越快越有“效率”，却越没有美感；飞机在一个小时之内可以抵达目的地，但远不如北回铁路可以饱览风景。

慢食（Slow Food）的饮食观显然是对快餐的反动，这更应该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快餐的吃相往往欠缺一份优雅。也许大家都很饥饿，也显得很贪馋，有人吃起来含蓄，有人吃起来粗鲁。快餐相当程度暗示着吃相难看，台谚：“呷紧弄破碗”，不仅带着“欲速则不达”的教训，还生动而准确地描绘躁进者的缺乏教养。

吃相被认为难看，是因为违反游戏规则，吃东西未行礼如仪，看在一起吃的同桌人眼里委实很吃味，恨自己摆不下身段，处处拘泥礼节，又深恐佳肴快被那莽人消耗掉了。各类型的饮食比赛，为讲求速度与胃纳，自然无暇顾及形象。我们看一群肥胖者在狼吞虎咽，也许不甚雅观，却不致觉得吃相难看，乃是他们的贪多贪快，并非为了口腹之欲，反而是一种运动精神，符合游戏规则。

据我观察，吃相难看，无关营养，通常是饥饿感太强而吃得太快，吃得快是为了吃得更多，吃得多是因为贪心。一个贪赃者，刚开始动作可能还稍显文雅，吃完后还记得仔细擦拭嘴上的油渍，后来习惯受民脂民膏的供养，胃口既经养大，吃食只是过程，何必在乎姿势和礼仪呢？一个沽名者，恨只恨不能全力打开知名度，何患手段之露骨？

在高速节奏的生活里，大家拼命向目标追赶，眼光不免日益短浅，血液循环日渐迟缓，智能也日渐衰弱。这时候如果能慢下来，委实有了提醒作用，有了再出发的信心。

慢食，是1986年源于意大利小镇波拉（Borla）的风潮，主张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料理过程也要求缓慢，因为从挑选食材到烹饪的过程都是值得体验的乐趣。

懂得慢食的人，才懂得慢活。岁月真的不必那么奔匆，人倥偬一生，如果一直只是在赶路，简直就是从摇篮要赶到坟墓。

也许生命里应该安排像下午茶那样的时光，让每天的生活都保持清淡甘醇的风味，尤其是在不完美的生活中，静下来，慢下来，浸泡、舒展一点点和谐的美，在忙碌中学习偷闲，在淡淡的苦味里领略其中的甘甜。

任何餐饮都要静下心来慢慢品尝，才能品出饮食之味；任何美食，也需要细心烹制好食材，难道匆忙烧制出来的菜会好吃？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生活的基调缓慢下来，情绪自然放松，乃为审美活动做好了准备，进一步能凝神，对眼前的客体有所感觉，有所领悟。松尾芭蕉的俳句《赏花》描写赏樱：“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在樱花祭，落英缤纷飘在菜汤、肉丝映现的生活气息中，视觉、味觉与嗅觉俱活泼了起来，这样的用餐情境，非缓慢地静观莫办。

缓慢，将饮食从止饥解渴提升到品位的层次，也将生命从生存提升到生活。

缓慢是美的，是为了对过程的欣赏和想象，我们在缓慢的基调中生活，往往会觉得日子悠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