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莲
我因肾上结石和积水已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了。生命就是如此脆弱,稍有疏忽,你就会被一掌击到这里,在这个如监狱般的地方,乖乖地听命医生的摆布。
我提着两瓶农夫山泉坐在医院的餐厅,望着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发呆。一咀嚼食物的吧唧声将我的目光拽回——她,不知何时闯入到我的视线。
她坐在桌的对面,面前放着一只带把的瓷缸,装了满满的白菜豆腐。筷子抄动时有汤溢出,她赶紧一个低头,滋溜一声吸进了嘴里,然后咬一口左手里的馒头,右手又赶紧抄起一筷子。她的嘴里塞得满满的,腮帮鼓鼓的,刚才清脆的叭唧声已换成咕囔咕囔的声音。我的视线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我的眼睛越瞪越大——她纤细的左手里居然一把抓着三个馒头。是哪个刚刚死掉的饿死鬼?还是女强盗女土匪?我的胃里霎时汹涌翻滚,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本就难闻,再加上一肚子一肚子的灌水,我差点儿就要吐出来了。可她,就那么埋着头,尽情地旁若无人地享用着——仿佛一顿美味的饕餮大餐。
毕竟在医院。我抽出目光看看其他食客,多是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将筷子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仿佛在做一道难题。邻桌的年轻男子显然被她的声音打扰到了,他皱着眉厌恶地不时回头瞥一下,瞪一眼,最后愤而出去了。他桌上的食物一动未动。他的亲人或朋友应该住着院,因他的表情里满是忧伤。他站起身时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流了一下,可能是奇怪我居然还能坐在她的对面欣赏。
她仍埋着头,左一口馒头右一口菜,额边那绺垂下的刘海,只好繁忙地跟着东一趟西一趟地来回奔跑。因此,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让我看清她的脸。但从瘦骨嶙峋的双肩、青筋暴突的双臂以及头顶那闪闪烁烁的银丝来判断,她应该有五十来岁了吧。手里的馒头很快干掉了两个,菜也下去一大半,她还嫌吃得慢吃得不痛快,剩下那个馒头她干脆用手连推带塞,一口吞下一半。她突然打了个嗝,脖子伸着,头也终于抬了起来,似是被噎着了,眼睛憋得通红。我赶紧拧开一瓶水推到她面前。她拿起仰脸咕咚了几下,放下瓶子继续吃。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的双眼无神地深陷于突起的颧骨里,如果不是太瘦,她年轻时应该很好看。突然,她桌边的老诺基亚手机叮咚一声叫了起来,她一个激灵,赶紧瞪一眼,说了句“王医生”,抄起就跑,把一边的花布兜儿落下浑然不知。
我只好拿起来在后面追,她跑得可真快,直到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门口才撵上她。她老远就喊:“王医生,我老公怎么样了?手术成功不?”
那个王医生扭头瞅瞅手术室上方的“手术中”三个字说:“头部淤血很多,随时会有危险。你们当家属的可不能‘跑’啊,剩下的三万块钱筹齐了没?”
“在筹在筹,等警方找到肇事者……”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不停地摩挲着裤子口袋,这才想起花布兜儿,迅速转身看。
我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赶紧把布兜递给她。我才发觉,里面沉沉的叮叮当当的是一堆硬币。
她接过去,终于想起跟我说句“谢谢”。
我累得大喘气,一屁股蹲到廊边的椅子上。
她原地不动傻站了一会儿后,慢慢挨到对面的椅子上。我看到,她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花布兜儿,一眼不眨地盯着手术室,呆呆地,面无表情,偶尔会身子猛地一耸,打一个响亮的不合时宜的饱嗝儿。
我又想起她刚才的吃相,那个馒头压倒了一切的瞬间。我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两百元塞到她手里,转身离开了走廊。不知为何,我的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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