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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君已老》

 君已老

周李立

 

老孟摔了手机,后悔不已。因为摔手机的原因太难启齿——他受够了微信朋友圈里那些“花儿”。那些“花儿”,不是比喻,是真的花儿,玉兰花、迎春花(有人显摆地注明,迎春花的学名是“连翘”)、桃花、梨花、李花、樱花……还有人发布了一些诡异的花朵的局部特写,半个花瓣、一线花蕊,让人竞猜,故弄玄虚地悬赏——谁也不知道猜中者到底有没有获得奖励。

这世界就是这样,微信朋友圈不是一个圈,是无数个圈,这个圈和那个圈之间有没有交集,一看便知——老孟只能看到和自己是好友的那一部分人的答案。这只会加重老孟的愤怒: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花。他倒是很好奇谁会看看花蕊就知道这是什么物种,好比看着婴儿就知道人家祖宗的光辉事迹。老孟本就是“脸盲症”患者,又轻度近视,丢三落四所以时常忘记带眼镜——反正他是看不出来。他还坐坏过自己两幅眼镜,这是另一桩让他不想启齿的事。为此他在重新去配眼镜时都宣称,眼镜是摔坏的。除了眼镜,他还没有弄坏过别的物件,可见他作风老派,生活俭省。其实连坐坏眼镜这样的事,也该算是无意之过。

但这天,他确实是有意摔坏手机的,然后他再也不用看那些盛开的花朵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四月下旬仍然让人心发凉,像丢了钱包一样发凉。北方的暖气,三月就停止供应,在几个虚假的春日天气里。后来气温一降再降——老天爷有意哄你们玩儿呢。老孟把已经收在床底下几个箱子里的冬衣又翻出来穿上,哆嗦着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然为什么这么怕冷,完全不像血气方刚那时候了。

老孟本来也不算很老,三十五岁,血气该是恰好方刚的,可是所有人都叫他老孟,这称呼从十八岁开始就再没离开过他。那年他刚上大一,入住宿舍第一天大家各报出生年月,他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孟”。他那时还为此得意,忽略掉了其中隐含的深意——“老”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养成的,就像谁谁谁说过,女人也是后天养成的一样——所以,在成为“老孟”的十七年后,老孟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为什么?因为他竟然讨厌看见朋友们发的那些花朵照片。那些朝气蓬勃的鲜花,其实还是很好看的。但他老了,越老才越害怕各种有朝气的东西,朝霞、花苞、振翅的鸟或者欲滴的青草……那些人总是发布这些东西。老孟觉得自己也可能还有些害怕,但他不愿承认。他是男人,男人就不该承认真的有害怕的东西,所以他才容忍自己用男人的方式粗暴地解决问题,具体来说就是把手机摔进了鱼缸里。不过,应该是“扔”,因为力度并不大,但我们还是说“摔”吧,因为老孟这天的确不开心。摔,这动作更适合他,毕竟他还不想老呢。

鱼缸里有一尾斗鱼。斗鱼实在是很酷的一种鱼,它时常拖着漂亮的紫红色长尾在鱼缸中悬浮,不动一动,像琥珀中凝结着的一只昆虫。但它只是一条鱼,一条鱼就该一天到晚游来游去,就该只有三秒钟记忆。它怎么会愿意当一只安静的琥珀里的鱼呢?每日故作深沉,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当然是因为它没有眼皮。这一点老孟还是可以理解的。

老孟用一款红色的小米手机,当然是风骚的机型。红色小米掉进鱼缸里,斗鱼似乎受了惊吓。不过很快,它又恢复了日常状态,继续沉思。它悬停在手机上方,长长的紫红色鱼尾,轻轻扫过手机显示屏,像是人类幸灾乐祸时得意地抖着腿,又像是在手机上划出“手势密码”,老孟的“手势密码”是一条直线——它果真是一条有心机的鱼,似乎知道他的密码。但只一会儿,它停止了抖尾巴。大概连嘲笑老孟这件事,它都已经不屑于干了,有什么意思呢。

老孟希望它是条活泼些的鱼,那一刻他更坚定了这想法。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在这条爱思考的、死气沉沉的斗鱼之前,鱼缸里曾经有过两条短命的金鱼。它们的命短到老孟还没有将它们完全区分开。他有“脸盲症”,对金鱼也一样。他本来还想给它们取名字呢,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它们在这个世界上这家里,还没有获得自己的称谓,比如老金、老鱼、老孟之类。它们只存在了一个晚上,便将鱼身遁入马桶——这是老孟三十五岁这年做过的最不忍的事,把两条金鱼尸体,倒入马桶。他不愿想起这件事,偏偏足球大的这个圆型鱼缸,空荡荡地,在时刻提醒着他。鱼缸就像那种鸟的空巢、老人离世后的空床、女人出走后的枕头一样,让人联想起些生死和离别的事,并因此无法痛快地活着。尽管你并不是凶手——不过这也说不定,老孟到底是不是杀死两条金鱼的凶手呢?他不确定。毕竟他从来没养过鱼,也没养过狗,猫,鸡,鸭,兔子,他没养过所有这些有生命的东西,更早的时候连植物也没养过。所以,他缺乏经验,很可能是他犯了什么错,用了错误的水、错误的温度,错误的方式……最终让两条金鱼陪上性命。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觉得最好把问题归结于,是它们自己太过娇贵了些,卖鱼的老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金鱼是娇贵的、脆弱的,所以只能早夭,红颜薄命,命当如此。但这实在让人丧气,毕竟是老孟第一次尝试照顾另外两个活生生的生命。它们辜负了他,这些小东西都辜负了他。

他不信邪,于是才又有了这条斗鱼。老孟买下它的唯一理由是,它命大,很容易活。卖鱼人甚至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谁把斗鱼都养死了的事,当然,一条鱼一个缸,两条斗鱼如果在一个鱼缸里,就必须斗死。”斗鱼之乐在于“斗”,简直其乐无穷。

那当然就是它了!只能独居的鱼,信奉“一山不容二虎”的王者的鱼。他只希望它能长寿,却没想长寿意味着迟暮,比如长寿的乌龟,也不爱动。是的,就是这个词,迟暮。

老孟养金鱼,便是因为意识到这种迟暮。他那天在朝西的厨房,看见光辉的夕阳,但那只是片刻的事情,很快夕阳的光辉,就化作深棕色的天,或者云谁知道是什么,总之,都是黑暗的先遣兵,都在告诉老孟,瞬息间便会莅临的漫长黑夜。而黑夜,是如此可怕,仿佛白天永远不会到来。老孟曾经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过这样一首诗,“我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他很快发现作者是顾城,在新西兰杀妻又自杀的抑郁诗人。他对杀人狂没有好印象,对诗也是。于是他不再接着读下去。但他却真的记住了这句子“我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我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算了,现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小市民的女儿,生下来就会谨慎地使用洗洁精和洗发水。她最擅长的还是在下午的花市,用五块钱买一大堆零散的减价的花枝,回家来自行组合,装在大可乐瓶子剪成的花瓶里。这种花瓶曾经在房间里到处都是。插花这件事,让她深感满足,已然超越了获得“社区节水标兵”称号的那种满足。鲜花,那毕竟是昂贵的浪漫,但她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她也该算“持家有道”。可那是什么“道”?鲜花又不是生活必需品。她是那种会偷藏公共洗手间卫生纸的女人,她不应该陶醉于这些不必需的东西。

“因为生活需要美。”她告诉他,无法掩饰淡淡的鄙夷。她在满是陈年油渍和果渍的睡衣上,擦干因为插花弄湿的双手,于是睡衣上又多了一重水渍,各种污渍交叠之后,倒也不那么明显了。那睡衣上的小熊图案,密密麻麻,但统统大头朝下,像往地面坠落。为什么裁剪这件睡衣的人,不让小熊头朝上?从她穿这件睡衣的第一天开始——那是哪一年了,他想不起来,但一定很多年了——他就想知道答案。那个做睡衣的人,她为什么不去告诉他,“生活需要美”——这种蠢话。

但是你总会习惯的。女人的睡衣,上面的污渍,或者堕落的小熊,老孟不可能终生都在这些问题上耗费生命。他不再跟她争辩,反正家里那些时不时更新一下的鲜花,至少还不错。

夏天曾经是鲜花频繁出入老孟居所的季节;冬天里,鲜花自然成为奢侈的东西,所以春天的时候人们才发了疯一样地成为鲜花的崇拜者。从怀柔到门头沟,从昌平到平谷,从房山到大兴……北京各区各县的花,连日来频繁现身在老孟的微信朋友圈里。他们都用着高清摄像头的智能手机,微距拍摄,花朵毛孔毕现,像少女的皮肤,剔透、闪光。他们兴致勃勃,配图配文,都成了厉害的编辑、高超的摄影师。老孟连日来翻阅鲜花图册,春天的欣喜全无,只觉得越来越难受。

放下手机,他环顾居所,所见竟是一些快要萎落的花枝,可乐瓶子的商标已经被揭掉了,但揭得并不彻底,还留下一些白色胶印。瓶子里都有半瓶水,水面上漂浮着白毛,恰似他自己。

他已经老了,再好看的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到底能养活什么?”她走的时候,这样问他。她大概是很认真的,人总会对什么事情认真一番。比如他,那时决定要认真地解决这一问题:他也可以养活很多东西,比如鲜花、比如绿植,比如金鱼(这不提也罢),比如斗鱼,甚至一只猫或狗这般高级宠物,比如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只不过,他需要证明。

她认为他什么也养不活。这是她走的原因。走,是一种不太准确的说法。其实是飞,她坐飞机离开他,回了老家。小市民的女儿竟然花大价钱买了飞机票,她不告诉他她如何舍得这笔大价钱。总之,因为他什么也养不活,她得自谋生路去了。她一直在自谋生路,用打折券或者秒杀买价格低得可怕的日用品,而他呢,还是“老死去吧!”她如是说。小市民的女儿并不忌讳言语上的直白暴露。她向来想说便说,想做就做,想睡觉就睡觉,所以她想走的时候,也就走了。“你能养活我的时候,我再回来!”老孟没听出来她内心到底希不希望回来。但他却很想证明,他也能养活一点什么东西。

他最先尝试的,是绿植。这是巧妙的开始,绿植总是顽强的。仙人掌大概更容易,但因为太容易所以也无法证明赡养者存在的意义。他需要一点难度。但他没有时间见证绿植的生长,那盆不知道什么种类的绿植,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如一,它没有生长,无法为他作证。他每日用喷壶洒水,三日之后便心急如焚,恨不能揠苗助长。

老孟倒是有个场外援助嘉宾,就是他自己鳏居多年的老父亲。老人家应该普遍懂得养草种花,但电话打过去,老孟的父亲称自己不懂这个,或者他只是认为老孟不应该捣鼓这些事,“什么,你在养花?你干什么要养花啊?退休啦?那是我们老人家干的事儿。”反正他不想谈论养花种草的事情。父亲同样不想谈论的,还有她的离开。如此,他们所能说的话,也没剩下太多。老孟最后叮嘱父亲,注意防寒,春捂秋冻,这毕竟不是一个善意的春天。但父亲很不耐烦,说,“你怎么跟老人家一样?”

老孟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老了。老的标识是什么?是别人都说你老了?是你开始养花种草了?是你害怕那些新鲜的东西了?是你变得啰嗦讨人嫌了?还是越发害怕黑夜,担心睡下去便再也醒不过来?或者只是每一天都只是这样过着,怀着活一天赚一天的侥幸?……无论按哪一条标准,都确定无疑的是,老孟老了。

但好歹绿植是活的,只是活得不明显,日复一日,生命应该起劲儿地成长。老孟去花市询问哪种植物长得最快,他焦躁起来——这也许是不错的预示,证明他还年轻,还可以为一些事情急躁不安。乱花渐欲迷人眼,老孟在花市迷失。他下定决心不去招惹那些五块钱一大捧的廉价打折的花枝,残缺的玫瑰、发黄的百合,这都让他想起她的插花作品,那些不忍细看的缭乱装饰,像他们婚姻一般潦草、有名无实。但那些新鲜的从云南、东南亚、新疆乃至欧陆空运来的鲜花,又标着昂贵的价码,像模特一般美得虚幻。他最终看上那些盆栽,塑料的小花盆里装着浅浅的泥土,深绿色的枝叶上隐约可见的花苞。这才是他需要的东西,价廉物美,有根有土,真实亲切,恰如生活最好的状态。他拎着两个小盆栽走出花市,心里默念着“生活需要美”的箴言。那一刻他是年轻的,含苞待放。只要他用心浇注,何愁无花可赏。

他独立经营养花大业。一盆茉莉、一盆山茶,小盆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着它们的种属,省却他无法区分它们的烦恼。他对农桑之事所知甚少,他向来也只是小市民的儿子,城市的僻静角落里长大,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棚户。世界变化快,棚户四周摩天大楼顷刻落成,他只能坐井观天,疑心再也无法跳出这口深井。他的生活变化太少,大概这让他感觉到——迟暮。老父亲遗传给他的,不只是相貌,还有性格乃至生活轨迹。老孟接父亲的班,做父亲一生都在做的同样的事,他也会在父亲退休的年龄合理退休,然后无所事事,除了盘算当月退休金何时到账,就是每日对自己的儿子表达深刻的失望。他们是现实主义的父子,没有互诉苦楚的传统和必要。

茉莉和山茶,如果如愿开放,也许花朵都该是白色的,虽然也有粉红色的山茶花。老孟认为,白色的花朵是不俗的,他可能真的厌烦了她那些垂头丧气的红玫瑰。何况他的花,是他养活的,跟她投机取巧买来的便宜货,根本不一样。

但是,花没开。

白色的骨朵,眼看着一天天变黄,最后变成茶水一样的棕色。这种变化恰如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眼角的第一条皱纹,很快,那分化为无数条细纹。她尖叫着,上身前俯后仰地晃,睡衣上大头朝下的小熊也跟着晃。她说怎么办?怎么办?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这时理解了她的恐惧,那些花,根本就没开好,怎么就迅速老化?但他那时没理她,觉得她既有小市民的势利,又充满女性的矫情,两种身份的缺点都被她发扬光大,他不喜欢她如此行事,他也不喜欢她,但她知道怎么让花朵长久开放,哪怕它们出生并不高贵,只是花店不要的残枝。他有些怀念她在的日子,那些清淡的芬芳,至少可以填满房间。现在这变成困难的事。这间朝西的房间只有日落时分才会被填满,被那些即逝的夕阳填满。这真是糟糕的提醒。那些夕阳穿越摩天大楼射入他低矮的住所的时刻,随着春分的过去,一天天推迟。他坚持让两盆泛黄的花,接受夕阳的照射。花朵需要阳光才能生长开放,这是孩童都知道的常识。但夕阳呢,算阳光么?它们在夕阳的光辉中泛起一层金色的浅晕,倒和花骨朵的萎黄极为协调现在,连那些深绿色的叶片也开始变硬、脱落了。他明明谨慎地执行着浇水的任务。它们辜负了他,连这些小东西都辜负了他。它们在黯沉下来的夜色里,像疲倦的老者,厚着脸皮。他重新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怀着深沉的挫败感等待着“黎明的女儿”。

黎明到来,却是阴天。两盆花彻底自我放弃,它们一夜间落下大把的叶子,像当年一夜白头的伍子胥。他一手举着一个花盆,去胡同口的垃圾筒扔掉它们。花盆落进大垃圾筒,咚一下、又一下,掷地有声。他回眸一望,像送葬者亲切凝望死者的最后一眼,他惊讶地看见——它们没有根,花盆里的土松开,颓败的花枝这才显出它们真实的面目,它们没有根。虚伪的东西。

“无根花木”事件给老孟带来新的重大启示——老,也许是不断发现各种虚伪,然后安稳接受失败,不再做无益的尝试。他已然决定接受自己已经苍老的现实,就像接受她的离去。

如此日子变得迅疾,很快天气渐暖,暖气停止。春天带来一种复苏的希望,老孟暗自揣摩如何刷新自己的生活。北京城一夜之间多了花千树,他闲逛一圈,想着,花朵终究是静止的美,他需要的,可不是这个。

日落的夕阳,眼看着越来越辉煌,但空气里并没有增添多少暖意。老孟这天在朝西的厨房,试图坚持做出一个完美的“平板支撑”——这也是微信朋友圈里看来的,一种锻炼全身肌肉的方式,男女通用,两肘撑地,脚尖点地,保持全身笔直悬空的姿势。他只坚持了十秒钟。而那些健身小文章里,三十五岁正常男性,最高可以坚持两分钟。他第一次感到身体的衰败,想起“生命在于运动”的古训。他可能一直在原地静止,现在,他需要一点能带来动感的东西。

第二天,他在胡同口的小推车上看见了那两条金鱼。他放弃了晨跑的计划,为的是带这两条惊慌的小东西回家。它们果然让房间显出生机,犹如两枚石子砸入陈年的池塘里,激起短暂的水波——短到只有一天。

他把鱼缸放在电视机旁,发现它们竟然喜欢看电视,大大的鱼眼总不离开屏幕的方向。它们游来荡去,从不停息。“至少现在我不再是这里唯一的生命了”——老孟这么想着,意识到自己是否太寂寞了些。她走之后,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一天后,两条金鱼同时宣告死亡。鱼尸浮上来,肚皮朝上,像她睡衣上的头朝下的小熊一样,颠倒着。

那条斗鱼入住鱼缸已经十三天,仍安然无恙。有时他觉得,它已经快挂掉了,便拿手指去戳它,它懒懒地动一动,爱搭不理。这样他只好自娱自乐,可是又找不出什么娱乐。生命盛大绽放的季节,他和一条懒惰的斗鱼共处一室。他该干点什么?他想,三十五岁的同龄人,他们在干什么?

老孟朋友不多,又作风老派,交际有限。但他们的行踪,都在微信朋友圈里。他们带着孩子去赏花,发照片,老孟一天之内见识了北京各大免费公园的花景。老孟没有孩子,他曾经有过孩子,准确说是有过一个细胞,可能只有米粒大小。她的小熊睡裤上留下的血迹,是那个细胞在这世界上存有的全部证据。她很伤心,去雍和宫烧香算命,回来告诉老孟,他们什么也养不活,因为两人的命加到一起后,其实还缺少一种东西。他不相信这说法,认为这不过是偶然事件。她说,缺少的那东西就是生命力,有了生命力,才能养活别的。她对他充满怨恨,开始认定,“他什么也养不活。”她是小镇上杂货铺老板的女儿,七岁时便可以独立照管整间杂货铺。她自食其力,精于算账,相信繁衍和利益交换是重要的生活准则。但在他们中间,这两条准则都显得没有意义了。她离开他,看来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他现在相信她的说法了。他的命里缺少生命力,所以他什么也养不活。连苟延残喘的斗鱼,看上去都死气沉沉。他从小不爱运动,胡同的方寸之地不足以让他活动身体、成为运动者。他后来听说,母亲小时候给他喂过安眠药,为的是让他持续入睡,然后她自己也才能睡个好觉。他父亲又说,“那不一定是安眠药,谁知道还有什么药呢?那就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她自己也要吃那些治精神病的药”。他问那些药难道没有副作用吗?父亲奇怪地看着他,说,“你不也长这么大了吗?”那是他工作第一天,获知自己吃安眠药长大的真相。也许是那些药片,让他迅速变老。这种说法也许更科学,跟“命里注定养不活什么东西”的说法比起来的话。

他只好玩手机,让自己跟他们一样,跟所有人一样。但他已经老了,手机里盛大的花事,磅礴的全景,精微的细节,都与他无关。他想如果有十个人都在发花朵的照片,他就……他会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他好像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愤怒过,哪怕知道自己那个精神病的母亲竟然让他从小吃安眠药?他也听之任之地接受了,他告诉自己母亲也不是有意,至少她的精神状况让她无法有意去做这样的事。母亲就死在三十五岁,跟他现在同样的年龄。她倒是显得年轻,在父亲家里的照片上,正对着电视机,眼神永远单纯得像孩童。

老孟这天真的数出了十条微信,都是北京各处的花朵。那都是他们的热闹,这热闹与他无关。他摔了手机,扔进鱼缸。他想起卖鱼人的警告,斗鱼只能独居,如果混养,它们会互相残杀,直到咬死对方。可是,斗鱼对手机无动于衷,哪怕红色的小米手机,看上去比这条紫色的斗鱼更加鲜活漂亮。

老孟还得出门买手机。没有手机的日子,他坚持了整整一天,这是不是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能用微信的智能手机了,那些愚蠢的花朵图片,他明明可以不用去看的。他在营业厅要求买一台最老式的手机,又担心太引人瞩目,解释说他只是想买来备用。

营业员涂着鲜红的唇彩,喜滋滋地告诉他,没问题,他们有老人机,只能发短信、打电话,字大、声音大,很多老人都用的。

“老人机?”老孟在心里咒骂。但他还是买了一台“老人机”,只花了五十九块钱。

“打个电话试一下,声音真的很大!”营业员催促他。

他补办了电话卡,装上后不知道该打给谁。她在故乡小镇的杂货铺,也许正为红火的生意沾沾自喜,她拒绝他的电话就像拒绝接触病毒携带者。老孟最终把电话打给了父亲,他至少还能背出父亲家里的电话号码。

“没事,我买了手机,打个电话试一下。”他解释说,唯恐再被父亲认为啰嗦。

“什么?买了新手机,好事啊!”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很大。

“是的,那没事了。”他不习惯在营业员的注视之下跟父亲通话。

“啊,我说,那你原来的手机,给我用吧,我一直想换个智能手机,就是可以装微信,打电话不花钱,还能装支付宝,超市买东西能打折的那种。”父亲说,“老头老太太他们都用这样的了。”

他没告诉父亲,那台手机现在还在鱼缸里,要解释这样的事情太麻烦。

他也不知道老父亲为什么想去看微信,想装支付宝——这世界变化太快,就像老孟自己老去的速度一样。不过他现在至少没法再看微信朋友圈了,可以省却诸多烦恼。

城市里四处鲜花盛开,市政建设像女人的裙子一般绚丽、常换常新。但那都是别人的花朵,跟他无关。

回来的路上,他在胡同口小贩的手推车上,又选了一条斗鱼。卖鱼人不记得他了,所以又一次叮嘱他,斗鱼只能独居,并暗示老孟,他还需要再买一个小鱼缸。老孟没有买鱼缸。他挑选了一条白色的斗鱼,这是最稀有的颜色,素洁、单纯,像未经污染的眼神。

两条斗鱼在鱼缸里,首尾相接,一深一浅,像太极图案。它们差别太大,无法亲密,只能拼杀。他仔细地看着它们的贴身肉搏,互相撕咬对方的鱼尾,觉得一种久未有过的冲动,从裤裆处喷薄直上。

老孟一直看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直到鱼缸里的水变得浑浊,不明颜色的液体,从鱼身上渗出,伤痕累累,但真真切切,直抵人心。两条鱼放弃深沉的静止,沉醉于见血的攻击,这让它们看上去绚丽无比,像一枚紫色白色交错的盛开的花朵。

两条鱼尸浮上水面的时候,他用新买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他想做的,不过是真诚的道歉,他希望她回来,继续跟他争吵、搏斗,那痛彻体肤的感觉,才是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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