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合眼想平生

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红楼“大旨言情”，除了风月之情、儿女之情，也有不少亲情、温情片段。以前不觉得怎么好，现在上了点子年纪，读来每每心有所动。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些文字，比宝黛钗之间那点子鸡毛蒜皮，更加令人唏嘘。比如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比如贾政，都是人到中年。书中着笔都不多，很少有大段铺叙或者心理描写，但偶一涉笔，便足动容。比如薛姨妈进贾府，王夫人初相见，书中写道：“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悲喜交集，泣笑叙阔” 八个字，藏了多少心情。周瑞来梨香院找王夫人，“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长篇大套”四个字，又藏了多少故事。

比如贾政，一向是君子严父面目，平日里对宝玉不假辞色，“大承笞挞”一回，更是强化了他的暴怒神情。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一个小动作，流露了真实内心：“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一个“扶”字，是他下意识里的亲密和倚重。再，吩咐宝玉入住大观园之时，“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这是反面敷粉。明说的是嫌恶，暗表的是亲情。左手和右手的亲情。另，还是薛姨妈进贾府时候，大家正忙着叙旧，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甲戌眉批：“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体恤发妻，周旋亲戚，知道如何让太太得体，政老本是佳人。对比后来贾琏，对着王熙凤痛数王家不是，自然两种光景。

王安石有一首《示长安君》：“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作于嘉祐五年（1060），当时王安石将出使辽国，临行前写给妹妹王文淑，长安君是她的封号。文淑十四岁出嫁。儿时兄妹，中年相逢，其间况味，言语难尽。情景可和王夫人薛姨妈相见情景参看。贾府豪富多礼，凡有夜宴，总是灯火通明、杯盘鳞次，但其间人物的中年心境，大致应该相去不远。人类感情，无非那么几种，千古总是相通。看王安石后来所写《长安县太君王氏墓志》，可知王氏居家生活，此时有足悲者。长女智障，不能正常生活。“怆情”两字，并非虚设。薛姨妈丧偶，儿子不肖，种种难言，也都在“悲喜交集，泣笑叙阔” 八个字里。

曾见今人有诗一句：“为君合眼想平生”，莫名击中，不时默诵。后来知道化自沈尹默诗“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反觉沈诗深情不若。大概是先入为主吧。王安石“草草杯盘、昏昏灯火”一联，当时已流传开来。此后一直播于人口，入于人心。本是兄妹小聚，后来丰先生的同名画作，却画成朋友相对。可见好句子一旦生成，落地能行，无所依附，游走人间。人人心中自有一幅图画，不必再问原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