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冬日的台北午后，有这样一场意外的茶饮，很久很久，让我感到是一场人生的奇遇，冥冥之中大概有神助力。
岁末年初，忙忙碌碌，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朋友问，忙什么？答复是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看看周围昔日的好友，大都也在忙，忙到乌黑油亮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银丝。在这样忙碌的生活节奏中，要想保持良好的心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半夜醒来，想想一件又一件急等着要做的事，睡意全无，黑暗中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由黑变白，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一直到东方晓白，晨练的脚步声，渐渐入耳，然后匆匆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如此这般的生活很是乏味，但有时静下心来反问自己，如果人生就是如此，匆忙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玩味的东西？
有一天，收到台湾陶艺家三古默农先生发来的微信，告知吴德亮先生的新作《台湾人文茶器》由联经出版，而且，他的樱花木灰釉岩矿壶上了新书的宣传板。因为这条消息，我回到书房，将此前所藏的吴德亮的书统统翻找出来，一本接着一本，慢慢寻找书中有关三古默农与他的岩矿壶的介绍文字。三古默农被称为台湾新文人壶的代表人物，他在台湾媒体中谋职十多年，后来看破红尘，告别忙忙碌碌的记者生涯，与一帮制壶的陶艺人厮混在一起，过起了拉坯制壶，泡茶、插花，勤练书法的悠闲生活。台北丽水街81号的“三古手感坊”，是他的营盘，也是街区的一个地标景观。
2015年岁末，我就是在他的店里，偶识三古默农。丽水街被视作台湾最有文化品位的一条街道。街不宽，人也不多，但一家挨着一家的茶叶店、瓷器店和古玩小店，让人流连忘返。我购买了“一炮红”茶叶之后，抬眼看到对面“三古手感坊”有一些岩矿茶具摆着，于是穿过街道，推门进去。店铺内，靠外的一边，放着出售的茶具和茶叶，还有一些茶道用的着装。靠里边，放着拉坯的转台，里边有两位男士一边泡茶，一边轻声交谈。一个女孩迎着我，问要什么。我告诉她看看茶具，她含笑走到一边，忙自己的事。茶具很别致，全是手工制作的岩矿茶盏（见下图），没有一只是一样的。它与市面上“陶作坊”的老岩泥茶盏不同，不仅形态粗犷奔放，而且，用料也更凸显岩矿的颗粒质感。给我的印象，有一种西洋印象派画家作品的力度。以前曾购有几只类似的陶瓷茶盏，但自己的欣赏趣味，终究还是那些中规中矩的精瓷细陶，遇见生命力异常旺盛的粗陶和岩矿作品，好像遇到了狂风暴雨一般，有点消受不起。所以，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到一边的茶叶上。
茶叶很吸引人，为数不多的茶叶罐上贴着新竹县政府年度东方美人茶比赛的优良奖标签。我为台湾的“东方美人”茶倾倒已久，买过好几家的“东方美人”，此次见到“优良奖”的“东方美人”，当然要买来尝尝。一问价，里间谈话的男士回复说：第一次买，2000元一罐，朋友和熟人介绍的，1800元。我告诉他是看了吴德亮先生的书才过来的。他立马说吴老师啊。长长的声调中，似乎有一种一切都好说的意味。几句交谈，双方好像几百年前就认识似的投缘。我知道站在面前的，就是吴德亮《台湾茶器》中提到的三古默农。三古默农先生重新拿出茶具，专门为我沏上一壶乌龙茶。一杯入喉，一股清香流转在唇齿之间，随后是力度饱满的喉韵。好茶啊，“一洗百年尘土胃”，茶水入口，人仿佛有一种沐浴后的清爽。三古默农告诉我，用足了量，这样泡出的茶才香。
他又问我喜欢台湾的什么茶具？我告诉他以前买过晓芳窑。他指着给我泡茶的汝窑茶壶说：这就是蔡晓芳蔡老师早年的作品，配上白瓷茶盏，我估计你喜欢。他的一番话，让我感受到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浓浓情意。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茶具和茶叶，天造地设奇迹般地配在一起，而且，我的爱好和心理活动，三古默农先生竟然全猜出来了，真是奇异啊。
一旁坐着的另一位男士，是附近做餐饮的老板，儿子做古玩生意，儿媳妇是上海姑娘。三人饮茶聊天，兴致颇高。三古默农拿出他做的茶盏，我一眼就认出来，那特征明显的晶莹玉石般的白色颗粒，凸显在油润的蓝色的壶面上，犹如浩浩大海上的白色风帆。还有那一抹樱花红釉，犹如晨光初现，闪现着勃勃生气。在冬日的台北午后，有这样一场意外的茶饮，很久很久，让我感到是一场人生的奇遇，冥冥之中大概有神助力。
回上海后，照例是忙碌。但看到有人在为鲁迅与周作人、林语堂划界排队，宁要鲁迅的横眉冷对，不要周作人、林语堂的苦茶、闲适，而我觉得大道、小道其实不是非此即彼，如此对立。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茶要喝好的。茶之为小道，汤汤水水，当然算不得头等大事，但也代表着一种文化。读台湾故宫博物院出版的《也可以清心——茶器·茶事·茶画》，其中说到上至皇帝、大学士，下至贩夫走卒，都能领略清茶的妙趣，享受此间的好处。茶，具备着平和平等的包容精神，凡人都离不开茶。
记得当年老舍曾感叹：“我不知道戒了茶还怎样活着，和干吗活着。”日本学者小岛毅的《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宋朝》一书中，对宋朝文化新潮流的叙述，竟然也是从吃茶开场。他把茶当作宋代开始的中国近世文化的象征性饮品。唐诗为酒，宋诗是茶。“吃茶”与“吃茶去”，与烈焰如酒的唐代文化形成对照。而在今天，刺激浓烈的咖啡文化与温柔雅洁的茶文化形成对照。忙碌之中，咖啡是提神醒脑的助力器，但只有咖啡而没有清茶，你不觉得生活缺了什么吗？老舍说：“我是地道的中国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喝茶其实是一种清静的生活，它让人在繁忙之中有片刻的安静，休息也好，补充能量也好，总之，与茶在一起，人就能平静自如。如果再配上精美的茶具和各式各样珍贵的新茶老茶，那足以让简单的清饮生活，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诗意。由此想来，生活再怎么忙碌，有清茶在，人生就会多一份回味。
2016年元月于沪上寓所
本文刊于2016年1月27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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