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

　　

　　那是在一片凌乱而肃杀的田野里，初冬的狂风裹挟着寒冷，在天地之间任性地呼啸，而地上的残杆败叶则被吹卷着胡乱地飞起又胡乱地落下，令你感觉这世界荒凉而无序……老乡们赶着装满了玉米秸的大车，收工回家了。而我，却决定要在这里歇上一歇。

　　太阳依然悬在天上，很孤独，也因此而显得有些凄凉。它默默地望着大地上的一切，无精打采。但我知道，有一种情况——也许只有这一种情况，它会改变。

　　那时，我就一个助跑之后，猛地跳将起来，把自己像个什么物体一样地抛掷到那堆高高的玉米秸垛上。接下来，再一个鱼挺，翻过身，将身下的玉米秸沉沉地压出一个窝来。之后，便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边把呼吸喘匀，一边便静静地望向那个悬在天上的太阳。

　　变化堪称神奇。那就是我的身体一旦沉入玉米秸垛中，风的呼啸便停止了，而刚才还让我瑟瑟发抖的寒气便消失了。阳光呢，刚才还显得有些冰冷，现在却一下子温柔了起来，仿佛重新燃起了热情。它向我伸过来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我的脸上轻抚……那时，玉米秸所发出的粮香和草气，便将我笼罩。

　　轻轻地，我眯上了眼睛。于是，又一个神奇便出现了，那是我仿佛能够透过眼睑去感受太阳。而太阳虽然朦胧，却五光十色起来，把我向一个绚丽的世界轻飘飘地引去……是的，那个世界很迷离，显得有些不确定，但它却很温馨，令我感到已经悠然于物外，超然于现实。于是，我便在那一个非常的时刻，忘记了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

　　上面谈到的场景，发生在1965年的初冬，中国河北省沧州地区盐山县的一个农村的田野里。那时，我的身份是“四清工作队队员”。那时我就发现，只要有机会，我就要一个人躺到玉米秸垛上去晒太阳，舒缓一下心中的憋闷。否则，想起我每天见到的那一切，我将艰于呼吸。

　　是这里的可怕的贫穷，深深地刺痛了我。吃的是又苦又涩又酸又辣的陈年薯干，熬粥喝，以便果腹。穿的呢，已是初冬，孩子们却还是一丝不挂地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因为他们无衣可穿。村里人生了孩子，没有尿布，就是把婴儿放在一堆干土上，尿湿了换土……曾经问过他们：想不想吃上纯净的玉米面饼子？想不想过年的时候吃上一顿纯肉丸的饺子。他们听了，连想都不想就摇头，让你感到那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还有就是麻木。可怕的麻木。“四清”之前，他们听干部的，从不反抗。“四清”之后，他们听工作队的，从无异议。他们的顺从，令我不可思议。过了好久，我才从他们零零碎碎的话语中听出：他们知道，“四清”早晚会结束的，工作队早晚会撤走的。到了那时，人家干部可就要报复咱了。怎么报复？法子多了去了。给你穿小鞋还不容易？弄不好，让民兵把你绑到树上晒你一天或冻你一天……不给你开介绍信，你连逃荒都不可能，你只能是死在这个村子里。

　　过去的许多年，人们都说中国农民愚昧、保守、落后……有过那里的经历之后，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他们的本质！他们是不得不如此！

　　这几年，有幸碰到过几个从那里来天津打工的小伙子，听到了那里的巨大变化，我高兴极了，也不觉地吐出了憋闷在心中半个世纪之久的那口浊气！有趣的是，当我向他们讲起当年的情景时，他们却都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只是有时，我还会想到在那里晒太阳的情景。真的是希望有机会再来一次呀，不知道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