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狗吠

马家辉（香港）·狂城乱马

春节假期回台北，搭的士到门前，尚未下车，已经听见门里三只小狗在吠吠吠。想是心理作用吧，这样的吠声并非对陌生人接近门前的凶猛警告，而是，嗯，一阵温柔的欢迎。Welcome home，过年了，你们回来，真好。

三只四岁的米克斯犬，是我的台湾亲人所养，本来在阳明山的屋子里看门，气温低寒，而且是过年，亲人把它们带回台北天母的家里，团聚喜气，小狗不应遭遗弃于山上。

必须承认自己向来甚少亲近动物，明知道许多作家爱猫爱狗，我却只觉烦厌。或因小时候被狼狗咬过，长大后避之则吉，凡见狗类即忆起屁股肉上的那阵狗咬疼痛。小时候也养过狗，是父亲的朋友所送，到我家后，生病了，数天不吃不喝却亦不肯安息，直到老主人前来探望，它抬眼望她，呜呜哀吠几声，便去了。老主人抱着它，伤心流泪，简直像日本悲情文艺电影。

至于猫，不知何故，养一只，跑一只，从后窗跳跃到天井之后便失踪了，少年的我想象天井暗处住着一群疯子，把猫抓住不放，分尸而食，或烧烤，或生吃，满嘴是血，还边吃边抬头向我家张望。我曾为此做过噩梦，惊出一身冷汗而醒。

所以一直只远观而不近抱，对于猫狗，我的态度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到了新年时节却是例外。尤其天寒，尤其回到了经历地震撼动的台湾，未下车已听见狗吠，尤其是自家的小狗，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立即感受到“齐齐整整，平平安安”的传统吉祥期待。人在，狗也在，狗在吠，人在笑，在这铁门的后面有亲人在围炉吃喝，狗吠对他们来说是预告，他们听了便知有人回来，马上开门，不必我按铃，替我把行李拖进屋里，安顿我坐到桌前，品尝一品窝里的沸腾好意。

其实屋里的狗不止三只。尚有一只，无声地，乖灵地，蹲坐在角落，一动也不动，不吠不叫，更不眨眼，就只看着所有人在它面前喧哗欢腾。那狗只是石雕模型，是一比一的拉布拉多犬，依照片而刻，为了纪念先前病逝的真实原主。一位台湾亲人养它十七八年了，从少女时期相依相伴到三十多岁，人有时，狗有命，这只叫“可乐”的拉布拉多犬病逝，亲人哭了三天三夜，收拾心情后，雇人雕出模型以作纪念。狗像屹立，早晚看着主人出门进门，不离不弃，却如沉默的拥抱。

好年坏年年年过，不动如山的拉布拉多犬皆愿陪同旧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