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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辣解千愁       作者:姚鄂梅
                                                      一辣解千愁   
                                                                      作者:姚鄂梅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父亲给我打来电话。
平啊,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
我当时正端着一杯茶,手一抖,茶水洒了我一身。想像一下吧,安装心脏支架不到一年、公费医疗卡必须跟门钥匙串在一起以便随时启用的老头,居然说他要结婚了。我一边想像他兴奋得皱纹满脸乱跳的表情,一边尽量平淡地问他对方是什么人。
簸箕湾的人,现在跟儿子住在宜都。人很善良,很会做菜。我这个年纪,只图这些,别的都不管了。
这个“别的都不管”,明显隐藏着诸多不如意,比如对方既然来自簸箕湾,肯定是个农妇,说不定还是文盲,说不定还很穷,说不定……与此同时,我眼前闪过一双老谋深算的女人的眼睛,肯定不会太老,太老就不必营谋,也不会营谋了。我只是不明白,一个退休多年大半积蓄都扔进了医院的中学老师有什么值得营谋的?难道图我这个继女将来依法给她养老?那可不一定。
你们怎么认得的?我不相信他这种情况身边还活跃着媒人。
我返聘那几年,跟他儿子在一个教研组,他儿子见我一个人,时不时叫他妈过来帮我烧烧饭,就这么认识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就拿个证,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下个月二十号,你们回来吗?
原来儿子才是营谋者。来不及考虑回不回去的问题,我打断他:证已经拿了吗?其实,现在很多老年人结婚,都不拿证,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就行了。
那不行,名正言顺,以后才好相处。
谁跟谁相处?难道那女人要拖着一大群儿孙进驻我们家?过年过节我要跟这些陌生人互相串门?我猜肯定已经有人揭开了我床上的防尘床罩,铺上了陌生的床单,墙上母亲的遗像肯定也藏到了某个角落。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有这个权利,如果我大喊大叫,惹出他心脏支架内的血栓怎么办?
放下电话,立即打给姐姐。姐姐一上来就“嗤”的一声冷笑:荒唐吧?!他就没干过一件好事。看来父亲第一个报喜电话并不是打给我的。
没过几天,父亲又打来电话:证已经拿到手了,没想到现在拿证又快又便宜,连办证带照相,只要十一块钱,半个小时不到就全办好了。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办证经过,我清了下嗓子,骑在他的声音上说:如果我七十一岁,我绝不……我不是反对你,所以我特意等你拿了证才说。
我知道……你们不同……我太寂寞了。他的声音马上打蔫儿了。
好吧,他又赢了,尽管他每天早上都去滨江公园打太极,上午在广场上用笤帚蘸水教人写字,下午去宜红茶馆喝茶,喝完茶又被老头老太叫去打麻将,尽管他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但谁又有权否定别人的寂寞呢?
那个月二十号,我没有回去,并非抽不出时间,而是我实在想不出我该挂出什么样的表情去参加他的婚礼,因为我正在办离婚。我运气真不好,竟无意中撞见了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秘密,这事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原则就是这样,你在外面有点事无所谓,但你不要让我知道,一旦知道了,绝无回转余地,否则只怕会闹出人命来,我当然不想出人命,从孩子出世那一刻起,我比谁都想活到一百岁。烦人的是他不想离婚,他居然说他错了。他真蠢,我宁可看到他在两个女人间难以抉择,也不要看到他不由分说就宣布自己错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父亲结婚当天,找了个地方独自为他喝了两杯,我想我还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到这个程度还有热气腾腾的爱情送上门来,我呢,还不到四十,刚刚挥别了十多年的跌跌撞撞,自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一生的树枝,坐下来繁衍生息……这打击足以令我后半生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勉强站起来也是个内伤严重的残障人士了。
我把自己喝到微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打了一小笔钱到他卡上,算是我的贺礼。
哎呀,没必要给我打钱,你留着自己花呀,你用钱的地方比我多得多。父亲语调雄浑,一听就是喝过酒的。
受到父亲的感染,我借着酒劲说:贺礼还是要送的,不过我有话要说,搞好避孕,我不想再有弟妹了。
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那是那是,听你的。
咦?你不能这么说吧?你应该说,那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嘛,你应该这样说,我才高兴。
父亲一个劲地笑,笑完了长叹一口气:平啊,这个心脏支架把我装清醒了,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现在的人生,其实是那个心脏支架的人生,既然是这么个破人,就让我随便怎么处理了吧,反正也没人稀罕它了。
这时他才告诉我,姐姐也没回去,因为她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这是应该的,工作为重。对你们来说,我已经没用了,是负担是垃圾了,我这么做,就是自动排污,给你们减轻心理负担。我只有一个愿望,等我死了,把我和你母亲的骨灰放在一起。
一番冲动的对话过后,我们说到了那边的细节,既然来自簸箕湾的女人是跟做老师的儿子住在一起的,儿子一家三口当然要参加婚礼。当天,那女人一家四口,加上父亲一共五个人在饭店里吃了顿饭,然后各回各家。我擦擦眼泪,擤了把鼻涕说:我怎么感觉你被他们绑架了呢?
父亲就笑:怎么是绑架呢?他们都已经叫我爸爸、叫我爷爷了。
我叫起来:不行,你是小本的姥爷。
小本是我儿子。
说起小本,你告诉小本他爸爸了吗?他怎么看?
停了片刻,我决定告诉他真相。
父亲在那边半晌没吱声,等我要挂了,他才说:平啊,你听我说,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配娶我的女儿,老天爷这是在帮你淘汰他。
大约是父亲再婚后第二个月,我收到他寄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包咸菜,包装严实而漂亮,经过长途跋涉仍然样貌不改。内容也不错,居然有我最喜欢的酢辣椒,这可是宜都人世世代代吃不厌的好东西,一年做一次,做法都一样,但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一家一个味。当即尝了尝,味道相当不错,只是辣得让人跳脚,一口下去,鼻头冒汗,浑身发热,不得不狗似的伸出舌头来。偏偏越是辣,越是丢不开,胃口开得比饿口还大。好不容易止住辣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冒了出来:似乎比当年母亲做的还要好吃呢。
不管怎么说,得打个电话回去致谢。我在电话里冲父亲嚷嚷:她的酢辣椒是用什么鬼辣椒做的?她想把人辣死吗?辣也就罢了,还那么香,又香又辣,存心不让人活了!你告诉她,我已经两天没吃别的菜,光吃她那个鬼酢辣椒了。我听见父亲在那边嘿嘿直笑。
的确有点夸张。我这样想,既然父亲已经落到了她手里,不如哄哄她,至少对父亲有利。
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多。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不行了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不等细问,他又说:早知如此,就不装那个支架了,那么贵,本都回不过来。
父亲是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支架里也出了血栓。没想到这么快。
他倒看得开:我今年七十三,大关口,该去了。
我把小本暂时托付给他爸爸,一个人往回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一个五十多岁模样忠厚的女人站在医院门口冲我笑:我是你后妈。她的嘴唇生得不错,略厚,饱满,笑起来时,依然有曲线和轮廓。在我的经验里,长着这种嘴唇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是最具青春美又最浑然不知的。
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她说她看过照片。你比照片上好看。她说着,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来回扫。
她很知趣,我一进病房,她就闪了出去,把时间留给我和父亲。
这回真的完了,昨天来了一个小孩,都不敢靠近我,孩子的直觉最准了。
放心吧,你能挺过来的,关口又不止一个,还有八十四呢。
父亲惨然一笑。
你的第二任妻子怎么样?不是说她做饭好吃吗?我要是你,就快点好起来,然后一天吃它五顿八顿,不然太亏了。
父亲做出一个苦苦的笑脸,怏怏地摇头:躺在这里才知道,她是她,我是我。
病成哲学家了。看父亲气息微弱的样子,不想让他说太多话,低下头去帮他按一按,捏一捏,虽然不一定有用。
后妈来替我的时候,我去医院旁边的一个旅馆里订了个房间。果然不出我所料,后妈的孙子住在我们家,因为那里离他学校近,幸亏我没有冒冒失失直接杀到家里去。本想去医院食堂买张饭卡,被她拦住了,说无论如何我的一日三餐应该由她全权负责。我接受了,我把这看作是她对我不能住在家里的补偿。
晚上,我躺在旅馆里给姐姐打电话,向她汇报父亲的病况。姐姐在银行工作,比我更难请假,除非是奔丧。我向姐姐倾诉回家也不得入门的痛苦:在家里,一个人无所事事是慵懒,在旅馆,就成了凄惶,丧家犬一样可怜无助,都是因为她,把我从主人变成了客人,变成借宿都成问题的亲戚,我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完全把他霸占了,她离他那么近,喂他吃喂他喝,说着他们的家务事,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事情,说真的,八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母亲彻底死了,不存在了。
姐姐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说:我有同学在那个医院,我刚打过电话,她说最多还能拖三五天。反正他有老婆伺候,你没事别总待在医院里,也别待在旅馆里,出去找个店,洗洗头洗洗脚,东逛西逛,一天很快就打发了。
姐姐永远都是这副没心没肺的腔调,所以我暂时没告诉她我离婚的事,我能猜到她的反应: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你多了一次修改机会,好文章都是修改出来的,人生也一样。
受了姐姐的暗示,第二天,我真的在小城街上闲逛起来,洗头,逛店,泡茶馆,洗脚,按摩,重温各种街头小吃。有一次,我逛到自家楼下来了,数到第四层的阳台,上面晾出来的衣服一派陌生,我口袋里有钥匙,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换过锁了。望了一阵,黯然离开。这个地方,曾经是我的一切,现在却连临时驿站都算不上了。
一直逛到晚上七八点,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父亲床边报个到。
她还在医院里,在父亲床边走来走去地收拾,不像是在照顾病人,倒像是在收拾厨房,洗涤过后,一切各就各位,妥妥帖帖。父亲睡着了,脸上全无人色。
你回去休息,我来。
她拉着我往外走:没事的,刚刚挂完一天水,累了,可以睡个长觉了。
老实说,被她拉着手,我有点别扭,又不好意思径直甩脱她。
到了收费处,我借口看父亲的账单,才名正言顺地要回自己的手。
这以后,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双手,不给她任何靠近的机会。
我们娘俩走走吧,顺便说说话。她的手是没伸过来了,但我感觉她的舌头比手伸得更远。按说,我的不自在,她多少也会有一些的,毕竟我们是两个自古以来就尴尬无比的角色,何况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她到底是哪里跟我不一样呢?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之前应该先跟你们见一面的。你父亲这个人性急,事情定下来后天天往我家跑,我又不是一个人住……他说不要紧,说我的儿子儿媳都是知情懂理的人。
我一笑:你们觉得好就好。
跟以前一样,这里还是你们的家,以后没事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很想你们呢,知道你们都很忙,这个年纪了,能多陪他一天就多陪他一天。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明知他已经没以后了,还在这里耍外交辞令。
她掂了一下挎在胳膊上的环保篮,那里面装着父亲替换下来要带回去洗的东西,还有吃过饭的碗碟。我想帮她,她拒绝了: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倚仗过娘,长大后没一个人帮过我一指头。
我没接她的话茬,我对她的人生不感兴趣,等父亲走了,这个小地方,我多半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想带走这里一丝一毫,当然也包括她的故事。
但她不依不饶地继续找话题。
孩子爸爸的事我听说了,没事的,你还这么年轻,多的是机会。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听得火星一冒,愤愤地甩出一句:不是每个女人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
那天我特别叮嘱过父亲,不要让老家那边的人知道我离了婚,反正他们也没见过我丈夫,我不想未来某一天,他们指着我的孩子说,那是她前夫的孩子。没想到他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告诉她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手工编织毛衣店里接到后妈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一边往回跑一边给姐姐打了电话。
赶到病床边时,父亲正在做最后挣扎,来不及跟我说句话,吐了口气就走了。
这之后,我们忙成了一锅粥,葬礼,白宴,各种联络和打点,昔日的同学全都被我从各个角落挖了出来,当然还有后妈一家人,她儿子带来了一大帮朋友,大家一拥而上,虽然嘈嘈杂杂,倒也有条不紊,父亲很快就被弄进了火葬场。
我第一次见到后妈的儿子,也就是父亲返聘期间的同事,毅然为自己母亲做媒的男子,比一般男人都单薄,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嗓音沉静细弱,宛如女人,却有一身与之不相称的毛发,头发浓黑如漆,微卷,胡子尽管刮得彻底,半截脸还是青杠杠的,一眼望去,只有鼻子额头和眼眶周围是净皮净肉。因为年纪比我小,后妈让他叫我姐。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叫牛勇。我不禁浑身一震,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又软又凉,如同握了一截冷血动物。
再看他的儿子,却是直发,且身形壮实,阳气十足,显然,他阴冷的气质在遗传上没有占上风,一切都让位给了他明亮健康的妻子。
很快我就发现,比起姐姐来,他似乎更加注意我,比如他主动询问我的返程日期,以便帮我订机票,比如抽空跟我聊起越来越发达的高铁网络,感叹今后坐火车出行如何方便,还跟我说起上海的养老事业如何人性化,他们把养老机构分散设置在社区,让老人可以在家中养老。他甚至还举了个例子:比如那个一元堂……
姐姐及时把我叫过去了,低声狠气地跟我说:跟他黏糊什么!父亲一死,我们跟他们就毫无关系了,我可不想多一门不相干的亲戚,也不想把我家变成他们设在大城市的办事处。
人家没那么不知趣吧?
反正我对他没好感,竟然给自己的母亲做媒!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
在我们的成长史中,父亲一直是个有污点的存在,他课教得好,也有资历,很多人都说,他要是没有那个污点,早该当上校长了,可他却干了一辈子任课教师,连个教研组长都没当过。他因此常年不快乐,面色发暗,嘴唇发青。比起他的学生来,他在我们姐妹面前更严肃,一直如此,这也正是我们长大后迫不及待往外跑、一个往北一个往东越跑越远的原因。至于那个污点到底是什么,我们至今都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跟女人有关,但没人愿跟我们细说,母亲更不肯说,因为那也是她的耻辱。有时我们会试探性地讨论一下。
父亲那样,也许母亲也有错。
他们都有错,因为他们没有教给我们如何跟男人相处,这是我们的先天缺陷。
话说到这里,我索性告诉了姐姐我的家庭变故,她的反应跟我预期的差不多:好事儿啊!至少图了个眼前畅快,忍气吞声不一定都有好结果。
捧回父亲的遗像后,我和姐姐婉言拒绝了后妈安排的晚餐,默默来到长途汽车站,一人买了一碗快餐面。
我告诉姐,在火化之前,我看到她哭了,哭得还挺凶。
姐说:大概是在哭她自己命苦吧,本想找个有退休工资的男人养她几年呢,好不容易找到个饭碗,没想到是破的。
肯定是妈生气了:哼!还想抢我的饭碗,我吃不成了,你也别想吃!于是愤而砸之。
我想像母亲怒砸饭碗的样子,捧着面碗笑了起来。
还没吃完,姐姐的车先来了。
这回倒准时起来了。本来还想跟你聊几句的。保重哦。姐姐放下面碗就跑。
等我捧着面碗小心翼翼站立起来时,姐姐已经拐过那道不锈钢栅栏,不见了。
本该在葬礼上掉落的眼泪终于姗姗来迟,一颗颗砸在面碗里。冷淡的夫妻,才会养出冷淡的孩子,自童年开始,在漫长的寂静和冷眼中,我们早就学会了克制感情,习惯了忍受孤独,一直以来,我们姐妹都在同龄人中以理性著称,我们是最文静、自理能力最强的两个女生。
大约是父亲去世后第三个月,一天晚上,门铃电话突然响了,拿起一听,竟然是她:平啊,我是你后妈,给我开下门。
足足迟疑了十秒,我才按下开关键。
门一开,她拎着大大小小三个撑歪了的包,踉跄着扑进来。
我……不知道你要来。
她笑笑:我要是先打招呼,你肯定不会同意我来,所以我就先斩后奏了。
这……真的没想到。我的家教妨碍我脱口而出:这里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是来帮你的,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人手。
怎么好麻烦你?我可以请家政工。
我不比那些人差,而且我是免费的,家政工多贵啊。
你家里不是还有上学的孙子吗?他们更需要你。
至少这几年里,我还能安排我自己。
她是坐火车来的,路上走走停停近十个小时,看看她一对浮肿的脚踝,我不再说话,转身给她沏了一杯茶。
小本没见过她,躲在一边不住地偷瞄。她吹着杯里的茶叶说:小本是好孩子,你将来要享他的福沾他的光的,过些年你就知道我说的没错。
这种为了套近乎的无稽之谈我根本不想搭理,不过,我还是把小本叫过来,让他叫奶奶。
她马上更正:是姥姥。
小本很乖地说:姥姥好!
我马上想到,小本其实从没见到过姥姥,他出生前,母亲就已经不在了,他会以为这个人真的是姥姥,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觉得背叛了母亲似的。
但她给我带来一个礼物,是一本家庭小影集,我竟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本影集,主要是我们一家人各自的报名照,很多是从各种表格上揭下来的。一张张看下来,就像看到一部快速播放的家庭纪录片。
你爸爸没事就找出来看看,他说跟那些花里胡哨的合影比,他更喜欢这些报名照。你现在开始,就要给小本把照片拍好,小娃娃一年一个样。
我一点都不想跟她畅谈家事,我只想保持距离,让她知难而退,最好连那些行李都不打开就直接背回去。我强迫自己打了个呵欠,说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就把她带进小客房,她马上说,你去睡吧,我自己安顿自己。
我抱着小本回房,心里直嚷嚷:还安顿自己呢,顶多让你在这里安顿三天。
躺下来却睡不着了,等小本睡着后,我摸索着在被窝里给姐姐打了个电话。
姐姐在那边大呼小叫,兴奋不已:真的?她以为她是谁呀?她哪来的自信呀?你仔细观察观察,她不会是精神有问题吧?别让她接近小本,我觉得你最好去附近的派出所备个案,最不济也该让你的邻居们知道,这年头,哪有随便闯到别人家里去的。爸爸住院那段时间你是不是让她捏到什么把柄了?你看她就不敢到我这里来。
聊了一会,发了一通牢骚过后,姐姐突然一声惊呼:你傻呀!告诉你,尽管张开双臂接受她,她来混她的日子,你白捡一个保姆,各得其所,各满所意,有什么好愁的?实在不喜欢她,你让她到我这里来,我把她使顺手了,再让给你。
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她站在门口理直气壮地问:还有多余的枕头吗?那个枕头太高了。
我夸张地捶了好一阵胸口,皱着眉头说:差点被你吓死了。随手从旁边抽出小本的枕头扔给她。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推门一看,昨晚刚到的后妈,正系着围裙在灶前奋战呢,那围裙不是我的,难道她连围裙都自带了?我想起她那三大包行李,突然有种想去打开看一看的冲动。
早餐是胡辣汤,玉米面小煎饼。材料都是她自己带来的。说实话,我欣喜万分,从我记事开始,直到母亲去世,胡辣汤就是我们家餐桌上的大爱,既是菜也是汤,热腾腾辣乎乎一碗下肚,额头上一片细汗,我和姐姐小时候都是用它来治感冒的。但我不能跟昨晚的矜持反差太大,只能强忍着略表高兴:哇,有这个呀!
小本居然跃跃欲试,后妈也一个劲鼓励他:吃吧,闻着辣,吃起来一点都不辣。小本尝了一小口,咂巴了一会,还要。
姥姥说的没错吧?告诉你啊小本,这个辣呀,它是人间第一美味,比什么甜的咸的都好吃。
玉米面饼也很棒,金黄香脆,带一层似有似无的锅巴,咬一口,就一勺胡辣汤,久违的畅快淋漓。
她要跟我一起送小本去幼儿园,说要摸清路线,还有菜场和超市的路线。
到了幼儿园,跟小本挥别后,我把她带进了街边的小公园里。有些事我得跟她讲清楚。
都是女人,我们就说点女人之间的话吧,既然爸爸已经走了,你也自由了,没必要把自己困在那个角色上,我和姐姐都是做了母亲的人,我们都不那么需要母爱了。
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也算母女一场,能帮当然要帮。你就这样想好了,至少我比一般的保姆更安全,我做的菜也更合你的口味,起码我还会做酢辣椒。
但你这样做我会有心理压力。
这样吧,三个月,我帮你三个月,如果你觉得还是不行,我就走,好吗?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还是对她的人生逻辑有了一丝好奇,我不再说什么了。
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直接喊她“后妈”吧,喊“阿姨”也不对,就一直含糊着,反正就三个月。
我真怀疑她把家里的厨房整个搬来了,除了让人欲罢不能的辣,还有种种腌制小碟,腌姜丝,腌花椒,腌大蒜,腌芹菜,腌黄瓜,腌木耳,最少不了的还是辣萝卜条,别说,有时犯馋,去厨房里偷吃一口,立马浑身一振,从头到脚都来了精神。
辣不仅打开了胃口,也打消了我们之间的矜持。有一天我问她,她的前夫是怎么去世的。当时她正在切姜丝,她似乎特别喜欢吃姜丝,弄得我也用盐腌姜丝取代了九制话梅。
如果我说我从没结过婚,你信吗?
我看看她花白的头顶,笑起来:也就是说,你的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都不合法。
真的,严格地说,你爸爸才是我丈夫。
那么早就搞未婚先孕?就当单亲妈妈?
但我的未婚先孕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尤其是公婆家。我们那时兴先订婚,过个一年半载再结婚,就在这期间,他出了车祸,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怀孕了,我那未过门的公婆抱着我大哭,求我无论如何把他们家唯一的根保留下来,我一感动,就同意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也同意?
你猜我妈怎么说?“眼瞅着一桩丑事竟变成义举了。”就像我捡了个便宜似的。话说回来,那个时候未婚先孕是件蛮丑蛮丢人的事情。
难怪我爸说你善良,换作别人,估计是不会同意的。
你爸爸不知道这事,他只知道我男人是车祸死的。
我停住咀嚼,呆呆地望着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没问。她头也不抬,在砧板上一个劲地切,切完了才抬起头来:以前在老家,那些人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变老,我那点事他们全看在眼里,哪用得着来问。后来搬到儿子家,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自然也没人问。一年年拖下来,弄得我都忘了我还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你是头一个问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实话。
后来呢?一直没改嫁?你不会从结婚就开始守寡吧?我知道了,一定是他们不让你出嫁,因为怕你带走孙子。
她又开始切蒜,刷刷切成薄片,切完了蒜还没倒,还像没切开时那样立着。她用手轻轻一碰,蒜片齐刷刷歪向砧板,也不见她抬手,就听见嚓嚓嚓一阵响,刀下吐出一大片又细又绵软的蒜丝。
反正我再没嫁过人,直到五十八岁遇见你爸爸。
我呆了。这时再看她,竟觉得那细密的皱纹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纯真。
你这辈子也太亏了。
谁说不是呢?怎么样?我从老家带来的辣椒有劲吧?
她似乎不太想跟我深聊下去,而且她一说辣,我马上感到辣得喘不上气来。
以前,我儿子每次考试,都要偷偷藏一点辣姜片在身上,他说吃点辣的脑壳转得快。
我想起办公室里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叫她也帮我准备一瓶带上。
就等你这句话呢,吃点辣椒长精神。反正我是一天不吃辣,就一天身上没魂。
她倒真是个勤快人,才来没几天,就把我的衣柜翻了个透,该晒的搬出去晒,该洗的拿出来洗,厨房里那些老油垢也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柜顶上都给擦了一遍,铺了层报纸。很多年没享受这种不计价的服务了,渐渐开始有了点温暖的感觉。
正觉得积压的家务都被她干完了,再也找不到活干了,有天下班回家,意外地发现她竟不在,赶紧跑去她房间,衣物用品都还在,应该没有走远。马上就笑自己,这是生怕她走了吗?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问她去了哪里,她一会儿说随便走了走,一会儿又说去找了个以前认识的人,但没找到。
没想到她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又一想,这几年谁不在五湖四海地乱走,没准她真有什么亲戚在这里打工呢,就没细问,只提醒她,最好不要走太远,万一迷路了可以打我电话。
那天楼下贴了个通知,临时外来人员要报告派出所,超过多长时间要办理临时居住证,我找她要了身份证,才知道她叫杨采玉。我看着身份证上她满头的黑发,说:叫你采姨吧?
她很高兴:好好好,比叫杨姨和玉姨都好。
出去找人傍晚方归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且每次回来都疲惫得要命的样子。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我能不能请你帮我找找?我去了几趟都没找到。
原来你是来找人的?还说什么帮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顺带着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牛勇知道你是来找人的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我让她把地址给我,她脱口而出:四川路271弄5号203。
地址这么准确,为什么还找不到呢?
第二天,我跑去一看,有这条路,但没这个号。
你确定你没有记错?
这个地址我放在心里几十年了,绝对不会有错。
我告诉她,这些年,城里到处盖房子,扩马路,铺管道,修地铁,从没消停过,莫说是几十年,隔一两年都会有大变化,她这个地址,恐怕早就消失了。
她脸上很不好看,隔了一会,焦灼地说:就算地址消失了,那地址上面的人呢?也消失了?
顺藤摸瓜总会找得到的,但要费点时间。是你什么人?
一个熟人。
几十年前你就在这儿有熟人?
不是在这儿,是在我那儿。她脸上闪过一丝难为情,紧接着补充道:在簸箕湾。
后来一直没联系?如果有通信的话,信封上应该有地址。
她连连摇头:一点点联系都没有。
那叫什么熟人!
不管怎样,我答应帮她去找找。这事也容易,上网一查,就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地址的确曾经存在过,但那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变过一次,1990年代又变过一次,到了2000年代,那里基本不存在住宅了,现在那里周围都是商业区,几十米开外就是一座立交桥。至于她给我的那个叫张大桥的名字,他的户籍根本没有查到。
没过多久,她又说想找份工作,边做边找。
我马上有种上当很深的感觉,原来进门就打出来的那张感情牌,是为了给自己骗取免费吃住。
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家里这点事不够我干的,我晚上随便动动手就能做完,白天那么长,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给小本买几只冰淇淋也是好的。
这么一来,可能就不止三个月了,如果她有备而来,我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再一想,她的确也能帮到我,比如有她在家,我才可以加班,虽然加班不常有,但一遇加班我就搬出儿子来推托,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如今哪有不加班的工作。也罢,就当请了个钟点工吧,只是这个钟点工是要住家的。
虽然我感觉她身子骨还蛮扎实,但年纪摆在这里,上哪去找工作呢?恐怕连做保姆都没人敢要,怕她一不留神老年病发。
不知哪根神经在提醒我,我想起了父亲葬礼时她儿子提了一下的一元堂,好像是个什么养老机构,那种地方是不是对从业人员要求低一些呢?
我试着在网上查了一下,还真有个一元堂,而且正在招人,只是待遇比同行业低很多,但相对她的条件来说,应该可以知足了。那是个老年人生活服务公司,它的营运方式很特别,老板在一个小区里租了间房,雇佣了三四个人,负责为附近三条马路以内的独处高龄老人提供午餐和晚餐,每餐只象征性地收取一元。这一元也不用付现金,而是付一种老板自己发明自己制造的代金币,一元堂定期凭这种代金币去某个地方领取营运资金。我总觉得一元堂只是个宣传窗口,它背后一定有个巨大的商业计划。当然,这是老板的计划,跟工作人员无关,工作人员干活,拿工资,其他的一概不管。
跟采姨一说,她也同意,就带着她去报了名。很快就被录取了,尽管公司给她发了防撞背心,为表示支持,我还给她买了双防滑鞋,叮嘱她出去送饭时千万注意安全。
很快,她就把她的辣椒也带到一元堂去了,知道有些老人怕辣,所以只在套餐盒里试探性地加了一只微型小碟,摆上一点点凉拌的辣菜,看看受不受欢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人对这点试探大加赞赏,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到一元堂,要求加大凉拌辣菜的分量。
她越做越起劲,开始操心起一元堂的营运来。有一天,她一脸疑惑地问我:你说那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凭什么这么做?一个月光人工费就是几千块,还要买米买菜。
等你成了有钱人,你就能理解他了。
发工资那天,她专门去了一家大超市,买回很多好吃的,我要付给她钱,她生气了:我现在是你家的人,当然要为这个家出一份力。你要是付我钱,就是赶我走,你还在想着赶我走吗?我对你真的一点帮助都没有?
其实她一直没少出力,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再没做过家务,回到家里跟小本玩玩再给他洗洗澡弄上床,其他的就没我事了。作为一个免费的保姆,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了,就算她是出于免费混吃混住兼寻人的目的,这个代价她也付得够大了。
为表示感谢,我偶尔会跟她聊一聊,问她一元堂老板长什么样,她说老板从来没有露过面,给他们发工资的是一元堂的经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叫她费经理。费经理发工资不是从包里数钱,而是直接掏出红包来,每人一个,彼此间不公开。
说起一元堂,她就兴致勃勃:一元堂老板的生意肯定做得很大,凭费经理的模样就可以猜出来,人长得漂亮,还有水平,每次一来,首先感谢我们为一元堂的付出,然后感谢我们为这些需要帮助的老年人的付出,再然后还要表扬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出色,说我们做着最容易在污染环境方面遭到投诉的工作,结果竟一次投诉也没有,无论厨房还是送出去的餐盒,都收拾得很卫生。那个费经理还为我的那碟凉拌辣菜专门发了奖金呢,她在红包里夹了个纸条,说感谢我为一元堂盒饭带来的小创新。
她把那个小纸条找出来,小心地展开,递给我看。是一张小小的便利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尊敬的杨采玉阿姨,谢谢你的凉拌小辣碟,它不仅丰富了一元堂的餐点,也为老人们带去了难得的兴奋与欢愉。
很有教养的企业呢!我随口说:希望一元堂一直办下去,将来我老了也去买他们的盒饭。
会的,他们都说一元堂会一直办下去的,现在还只是试点,今后会越开越多。
我在想,这个一元堂的老板,他得有多大的财力才敢做这样的梦啊。
虽然进展缓慢,但对张大桥的寻找一直没有放弃,有时我们会聊一聊这个人,对我来说,不是为了方便寻找,而是出于对她过去的好奇。
总觉得你们关系不一般……
话一说完我就想起来了,这可不是那个著名的年代么,知识青年什么的,难道采姨竟是有一阵子在大江南北唱红的小芳?
她也知道那首歌,我一提她就变了脸:最烦那首歌了,把我们农村姑娘想成什么了?还谢谢你给我的爱!就一定是小芳给他爱?就不能是他给小芳爱?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不会有小芳去爱他们的,他们个个好逸恶劳,拈轻怕重,谁会喜欢他们?倒是他们脸皮厚,看哪个长得顺眼就去缠哪个。
我盯着她:张大桥就是那个知青?
她讪讪地去看别处:不光是他,当时他们男男女女十几个呢。
我有办法了,张大桥找不到,其他知青也找不到吗?我叫她再告诉我几个名字,他们知青之间总有联系的。
她赶紧摇手:找不到就算了,谁还记得那些人,这么多年了……
可你却记得张大桥,连地址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似的:你厉害!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真的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傻了,你一开口,我就闻出你心里那点刻骨铭心的味道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寻找以前的情人吗?现在老年人寻找年轻时失散的情人很时髦,前几天电视台还现场直播了一个,节目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一个老头子找来一个老太婆,俩人当时就在台上眼泪花花地拥抱了。你也可以去电视台报个名,让他们帮你去找。
哎哟,快别说了,前两年,我也想过这个办法,结果牛勇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他说只有二百五才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说你?
他有这个权力的,人家骂我,不就等于在骂他吗?她猛地跳起来:尽顾说话了,明天的辣碟还没准备好呢。
两个月后,采姨这个一元堂的帮厨正式荣升为主厨,工资也跟着涨了。
主厨好,主厨就不用送饭了,我就怕他们安排我送饭,我害怕见到老人,我觉得老人身上有股阴气。
你自己家里没有老人?我爸爸跟你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她大笑起来:我喜欢跟你说话,被你呛得死去活来也乐意。
你要珍惜你能进入这个积德行善集体的机会,这也是你自己在积德行善,会有好报的。
如果真有好报,我就一个愿望,在我死前一定要找到张大桥。
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我父亲的妻子,在我面前念念不忘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她竟然要求我跟她一起寻找那个男人,而我并不反感。我的脑子快要乱掉了。
有段时间,在城里如鱼得水后的知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下乡潮,他们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跟当年一起下地一起吃饭的农民叙旧,你们那里就没有知青回去过?
有,但他没有回去,就他一个人没有回去。那个地址就是那次我找一个人要来的。
我望着她切菜的背影想,这就麻烦了,这说明那个人根本不想见你,甚至有意在回避你呀,你这个傻瓜加笨蛋!
她在做凉拌芦蒿,她先切了一小堆辣椒碎,细得像泥,拌在芦蒿里,撒点盐,挤点柠檬汁,拌匀后拿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之前,一碟辣椒和糖醋汁拌过的藕丁又被她搬了出来。
可以吃啦!她把沙拉碗递到我面前。
自打她来了以后,我特地买了一套沙拉碗,而且我对零食的兴趣渐渐转移到冰箱里来,随时随地,打开冰箱,总能找到一点脆生生辣乎乎的小吃。
张大桥什么样子?我咯吱咯吱嚼着问她。
高个子,大胡子,大鼻子,下巴往前伸,他们都说他要是把胡子留起来,会跟列宁有点像。
你那时什么样子?留着一对长辫子吧?
她微微一笑:那时候就兴那么梳头,辫梢上扎两只蝴蝶结。
她到客房里去了一会,举着一张小照片走过来,是她自己的单人小照,侧身,回脸,笑意盈盈,一对长辫子越过肩头,搭在胸口,辫梢上的蝴蝶结硬扎扎的,振翅欲飞。比起现在,她年轻时可美丽多了,现在的她,除了那对唇线分明的温厚的嘴唇,其他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你变化挺大。我只能这么客气地说一句。
我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一个女人过得不好,就老得快,老得丑。
有没有他的照片?
她想了想,又去了一趟客房,找出一张报纸来,纸张已经残缺不全,严重发黄,上面有幅黑白照片,一群人头戴草帽,手持农具,满心欢喜地站在田里,照片下面有句话:图为簸箕湾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说的那个人,魁梧的身材,微微前伸的下巴,因为胡茬的原因,牙齿更显白净,大太阳底下,他居然只穿一件滚白边的背心,露出来的两肩和大臂肌肉滚滚。她补充道:他是卷发,帽子遮住了看不见。
我把那一小块报纸带到单位,请那些网虫同事们帮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叫张大桥的人。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除非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否则,世上没有找不到的人。
回到家,我对采姨说,这比请私家侦探还要管用,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好跟旧情人相见。
她满脸不屑:有什么好收拾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话虽如此说,有天下班回家,我发现她理过发了,原先一刀切的老年妇女发式,被削得碎碎的,还仔细剪了刘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打开衣柜,请她在里面挑一身合适的。真看不出来她的骨架原来那么小,基本上我的职业装都适合她穿,她挑了一套深蓝色细条纹毛料套装,站在镜前左看右看。
等我去跟小本逗了一阵回来,她还站在镜前。我喊她,她迷迷怔怔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大异平常。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我在梦里穿过这样的衣服,真的,一模一样,深蓝色带细条纹。
说明这套衣服就归你穿,拿去吧,送给你了。
她还是那种表情,我们的对话也没法把她从迷境里拉回来。
我在梦里正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跟他见面的,我不会现在还在梦里吧?
这天采姨下班回家,有点累趴的症状,灰着脸做晚饭,强打精神收拾一阵,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脚瘫手软有气无力的样子。问她,说是送饭累着了。
你不是主厨吗?干嘛让你去送饭?
送饭的人请假了,这几天我们都得出去。
她面朝下趴在床上,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想到她的年纪,我开始害怕,谁知道她有什么病没有。
我让她把一元堂费经理的电话给我,她问找费经理干啥,我说我留着备用,哪天你要是累死了,我得让你儿子去找他们要说法去。她听话地背了个号码出来。
我的确是想给那个被她夸得不行的费经理说明厉害,让一个六十岁的老女人去送外卖,她最好先给这个员工买个保险。我是不会去买这个保险的,因为她只是我的客人。
费经理的声音简直可以媲美播音员,我打了几遍腹稿依然结结巴巴的说明,她居然听懂了,而且三言两语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对不起,一元堂的规定是厨师不必送外送,如果她有去,那肯定是她在作自愿调剂,而且是违规的,明天我会过去一趟,要求她停止这种行为。
第二天,她回来得更晚,我和小本都吃过晚饭了,她还没到家。
正觉得应该再次给费经理打个电话时,门铃电话响了,是她,她叫我安顿好小本,下去一趟。
我见到她时,她瘫坐在门边,满脸煞白,我以为她中风了,正要打120,她制止了我。
你拉我一把就好了。
我一拉,差点被她带倒在地。
我是被人气成这个样子的,我一气,就浑身无力,没有人拉,一个人是起不来的。
那你怎么回来的?
我不能倒在大街上啊,好歹硬撑着到了这里,就再也撑不住了。你别怕,我在家里也这样,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有人气我。
我用扛麻袋的姿势将她拖了起来,果真就像她说的,一旦站起来了,她的力气就慢慢恢复过来了。这真是个奇怪的症状。
谁把你气成这样的?
待会儿,等小本睡了,我把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
以下是采姨在夜深人静时分讲给我听的故事。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个傻瓜小芳。张大桥和那些知青们到我们簸箕湾去的时候,我刚满十八岁,已经有了未婚夫。张大桥那个人不仅在知青中威信很高,在我们生产队也很受欢迎,有什么事要跟知青说的,只要跟他讲一声就可以了。我父亲那时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跟知青接触较多,知青们收了工,没事都爱来我们家串门。我家菜园子就在门口,每次他们来串门,我都会到菜园子里去干活,不然,坐在他们中间算怎么回事呢?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你不知道,即便到了农村,知青仍然是城里人,城里人只爱跟城里人玩,也只跟城里人贴心,我一个农村姑娘,虽然对他们的谈话感到好奇,但也不能厚着脸皮硬凑上去是不是?所以我就躲在菜园子里听他们说话,这个时候,张大桥就会跑到菜园子里来,一边帮我干活一边跟我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可能没反应,慢慢就跟他亲近起来。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你肯定想得到。关键是,我那时是定了亲的,对象叫牛进春,跟我一个大队,但不是一个小队,他慢慢知道有个知青跟我走得近,但他不相信我们会有什么事,我也跟他说过,那是不可能的。的确不可能,首先我父亲就觉得不可能,他说城里人滑头,而且知青终归都是要回去的,但他并不反对张大桥跟我套近乎,因为他需要张大桥替他在知青堆里传话。我们大队有台拖拉机,平时进城就靠它,知青们回城探亲总是要搭一截拖拉机。有一回,张大桥进城的时候,突然从拖拉机上跑下来,把正在田里干活的我拉上了车,他说他要进城去领农药,差个帮手,我心想这是集体的事,就跟他去了。结果我们那天很晚才回来,后来我一再回想那天的事,如果我再大一两岁,哪怕只大一岁,就不会跟他走,你想他身强力壮,又一直在我身边转悠,我长得又不丑,他哪会不打我的主意。我们领完农药,他说带我去公园玩,一进公园,他就拽住了我的手,我不让,说牛进春知道了会跟他拚命的。他说牛进春算什么东西,他根本拚不赢我,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打趴下。又骂我是个糊涂虫,居然想嫁给牛进春那种人。我才是你要嫁的人,你睁开眼看看,要长相有长相,要力气有力气。我说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他气哼哼地说:我回哪里回?你以为是自己想回就能回的?我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反正他连说带哄带动手,没怎么费力就把我拖进了树林子里。那以后就不一样了,我开始喜欢追着他,他在哪里,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过去,也许牛进春感觉到什么了,毕竟我们相隔也不是太远,三五里路的样子,他收了工也开始往知青点这边跑。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副羽毛球拍,缠着知青们跟他一起打羽毛球。有一天,他和张大桥在公路上打球的时候,最后一个羽毛球被打进了火粪堆里,一眨眼就烧没了。恰巧这时拖拉机开了过来,张大桥说,干脆我们进城去买球吧。两个人跳进了拖斗。牛进春见我正在田里薅草,就喊我也一起去。张大桥在一旁起哄:走啊走啊,快点!我也没想太多,扔下篮子就跑了过去。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那天到底是张大桥在吸引着我,还是我不想让牛进春不高兴,反正我去了,我们三个人站在拖斗里,又是唱又是笑,好不快活。拖拉机离开了田间土路,上了通往镇上的碎石子路了,路两边的树一直没人修剪,很多枝丫朝路面伸过来,站在车里的话,必须时不时弯一下腰,才不会被树枝打着头。牛进春说:这要是迎面硬抽上来,估计能把脑袋劈成两半。张大桥说:你试试?牛进春说:你先试,你敢试我就敢试。张大桥就真的直着脖子迎向那些直扑过来的树枝,他很灵巧,总能在树枝迎上来的最后一刻飞快地蹲下去,躲过树枝。试过几次之后,张大桥说:该你啦。他走向中间,把牛进春让到边上。牛进春也像张大桥那样直着脖子,可能是想斗狠,他的表现比张大桥更大胆,也更危险,好几次,我明明觉得树枝就要抽到他了,可他倏地一蹲,笑呵呵地站起来。张大桥又不服气了,把牛进春换到中间来。他们换来换去,斗了三四个回合,到第五回合时,趁牛进春专心致志对付那些扑面而来的树枝,张大桥把他的右手放到了我屁股上,我觉得不妥,又不敢动,怕稍有异常会导致牛进春分心,那种情况下,稍一分心就可能出事。过了一会,我看到张大桥抬起左手,向一心只盯着树枝的牛进春悄悄伸了过去,我想警告张大桥,又怕吓到了牛进春,想扯回张大桥的左手,又怕拖拉机的颠簸反而让我帮了牛进春的倒忙,正在犹豫不决,一声闷响,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牛进春已经倒在了拖斗里。拖拉机跑了好远才被我们喊停,这时牛进春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一路上,我们都傻了,谁也没吭声,直到拖拉机开到牛进春家门口,牛进春的父亲跑回去拿出菜刀来要杀人的时候,开拖拉机的人才一把抱住他:大叔,怪不得别人,你实在要杀人就杀我好了,我一不该让他们搭我的拖拉机,二不该在他们疯闹的时候不出面制止。听了这话,我慢慢回过神来,我想起了张大桥偷偷向牛进春伸过去的那只手,可能正是因为这只手,牛进春才一头撞上树枝的,张大桥杀了人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是杀人犯。张大桥这时也正转过头来,哀哀地看着我,他脸上完全是死人的颜色,目光全散了,乱了,冷汗像泉水一样不住地往外冒。我承认,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软了,既然人已经死了,既然拖拉机手已经说明怪不得别人,我又何必站出来多事,又何必再多死一个人,何况这个人是他,再说我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楚,站在我的角度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也许张大桥只是做出了那个手势,根本没有碰到牛进春……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这么说。
很快我就发现我有麻烦了,我月经没来,早上起来还想吐。我去找张大桥,张大桥说,现在千万不能说,传出去一丝丝风,牛进春的爸爸就会怀疑是我们俩合伙谋害了他儿子。这话把我吓倒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张大桥说:别怕,别怕,我来想办法,会有办法的。是我妈最先发现我不对劲的,她把我揪到一边,问我是不是跟牛进春那个过了。我呆了一阵,灵机一动点了头,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上,大家应该不会太为难我吧。我妈气得甩了我两个巴掌,然后就抱着我哭:你把自己毁了,你毁也不看看对象,偏要毁在一个死鬼身上,你怎么这么苦命哪?我也陪着一起哭,哭够了,我妈擦干眼泪带着我去牛家,开门见山地说:都怪我教女无方,我是没办法收场了,她好歹也算半个牛家的人,我想请你们表个态,还要你们的孙子呢,我就把她交给你们,不要呢,我现在就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掐死算了。谁也没想到,牛进春的爸妈竟不约而同地跪在我们面前,求我千万千万要留住牛家最后一条根,牛进春的哥哥十四岁那年死于脑膜炎,牛进春是他们的独苗。牛进春的爸爸头磕得嘣嘣响,说是苍天有眼,知道他儿子不长久了,就唆使他犯错误,好歹给牛家留了根苗。
我的命运就在那天转了向。牛家拿出娶儿媳妇的架势,把我隆重地迎了过去,我从此就跟牛进春的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了。出工的时候,我总在田里张望着寻找张大桥,他开始躲我了,好不容易找到他,质问他,他压低声说必须避嫌,必须忍耐一些时间,等孩子生下来,再找人去跟牛家父母说改嫁的事。你还这么年轻,他们不会强迫你守寡的,他们只是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说:你知道这孩子不是牛进春的。
你傻呀!他顿着脚说,他们又不知道,再说,孩子是谁的有那么重要吗?有人疼爱就行。
我想想也是,现在的确不好轻举妄动,而且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那些想法也越来越淡,我开始一门心思想着孩子的事情。牛进春的父母也很照顾我,不让我干重活,尽量让我吃得好,还让我不要太伤心,免得动了胎气。其实我并没有伤心,只是有时想着这团不能示人的乱麻心里烦躁而已。
等我坐完月子才知道,张大桥已经悄悄办好了回城手续,离开簸箕湾了。我找了个理由进了一趟城,找到在一家工厂上班的他,他完全不是在簸箕湾时的样子了,工作服很宽大,衬得他的身板起码小了两圈,而且一脸苦闷,你完全想像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苦闷表情,就像死到临头无法脱身。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正在考虑如何说服家里人接受一个带孩子的结过婚的女人当他们的儿媳妇。我听了,身子一晃,差点栽到地上,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面临着怎样的鸿沟。我说你就直接把实情告诉他们好了,让他们知道这孩子其实就是你的孩子。张大桥赶紧上来捂住我的嘴巴:你不想活啦!这事千万千万泄漏不得,只能烂在我俩心里,传出去,我俩谁都跑不脱,人家肯定想,那事儿是我们两个人合谋的,我们俩是一对奸夫淫妇。你可以想像我当时是种什么心情。那天我是一路哭着走回来的,孩子在家里哭得奄奄一息,我解开衣服喂他,发现竟然一滴奶都没有了,而进城之前,我的奶水还充足得很,我是挤了一大瓶才出去的。
手机闹铃响了,打断了采姨。我按停手机,十二点,这是我设置的最晚睡觉时间,但今天看来得延迟了。
我问她:后来呢?
后来他参加了高考,上大学以后的事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我猜他肯定在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毕业之后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他肯定怕重回原籍,怕我会找到他。其实我也不想去找他了,如果说他以前对我还有点兴趣的话,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对我应该只有害怕了,生怕见到我,生怕听到跟那件事有关的一切。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找到他你想怎么样?起诉他,还是叫他赔偿?他可得赔一大笔钱,因为你一个人带大了儿子。
我不起诉他,我起诉他干吗呀?我只想站在他面前,让他羞愧,我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所以忍气吞声活了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有一天让他感到羞愧。
我们一起沉默下来。我在想,羞愧这个目的,看起来简单,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到底谁把你气成这个样子的?
嗨!她笑起来,说了这么多,竟把主要内容漏掉了。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我去送外送的时候,一推门,居然看到了牛进春的爸爸!他被一元堂的费经理请到这里来养老来了。现在你知道谁是一元堂真正的老板了吧?除了他张大桥,不会有别人。
我猛地坐起来。我们原本是呈直角长长地躺在沙发上的。
这也太巧了吧?
可不是嘛,心诚则灵,老天爷可怜我,让我碰上了。
这下好了,全都是好消息,牛老头不用你养老了,张大桥也差不多找到了。
这怎么能说是好消息呢?恰恰相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突然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喝水,或是去卫生间,结果她径直去了厨房。从她的背影我能看出来,她对自己去厨房的目的并不清楚,她似乎只是为了站起来走一走,或是考虑考虑。
她连头都没转一下,我看得很清楚,她一直微仰着脑袋,直着脖子,一只手却跟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拉开了冰箱门。现在,她整个人都钻到冰箱去了,我看不到她了。很快,她退了出来,手里拿着她自制的凉拌碟。
随着咔嚓咔嚓一阵凶猛的大嚼声,我闻到了一股尖利的辛辣之气。
她只顾低头猛嚼,竟没有看见我伸得直直的手。
直到我也起身,从她碗里抢过两根胡萝卜条,她才忙里偷闲朝我笑了一下。
我们各自埋头猛嚼,很快,碗就见底了。我们同时哈着辣气,吐着舌头,奔向冷水瓶。
你刚才话没说完,你说事情不该是这样,指的是什么?
当然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嘴唇都给辣红了,不停地吐着气,他应该先来见我,把牛老头接来养老算什么?不动声色地道歉?偷偷摸摸地弥补?不管道歉还是弥补,都轮不到牛老头抢我的先。她边说边长舒了几口气:
现在舒服多了!
这么多年,你就是靠辣椒麻醉过来的?
她愣了一下,鼻音马上变得湿湿的:你太懂我了。
我担心你的目的达不到了,你不是要他在你面前感到羞愧吗?依我看,他把牛老头接来这件事,正是为了抵消他的愧疚,如果说他真的为某事感到愧疚的话。
那我呢?我就活该?惹急了我,我去告他,我告他故意杀人。
现在你有一个问题需要确定,当年在拖拉机车斗里,张大桥的左手真的碰到牛进春了吗?
他的确伸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右手在我屁股上,左手伸向牛进春。
伸向牛进春?只是伸向?没有碰到?
比一眨眼的工夫还要短,我刚一看到他伸出去的手,就听见一声响,然后就看到牛进春倒在车斗里。
也就是说,只有张大桥本人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碰到牛进春,对吗?
肯定是他推了牛进春一把,牛进春才没有躲过树枝,之前他一直玩得很好,一次都没有失误过。
到底是你觉得,还是他后来亲口向你承认过?
她久久不作答复,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他怎么会那么怕说到这件事?他后来一直躲着我,路上不小心撞到一起,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他又怎么会把牛老头接来养老?
这种推测站不住脚,他可以说,他把牛老头接来,是为了报答当年插队落户地方的乡亲,而且牛进春事故发生时,他就在现场,他很疼惜那个失去儿子的孤寡老人。
那我呢,他对我就没有理亏的地方?他就那么心安理得?
男女之间的账嘛,算不清楚。
我跟他的账,很好算。
怎么算?赔你一笔钱?
我要他的钱干什么?我们之间的账岂是钱可以算得清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就要他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他在那里拉了泡屎,要我用一辈子来给他揩屁股,他一个七尺长的汉子,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如果他说那不是他的本意,那是你自己的命运,你怎么说呢?
我的命运是嫁给牛进春,平平安安一辈子,结果被他搅成了这个样子。
他还可以说,谁叫你对牛进春不忠诚的?
她啪地拍了下面前的茶几:那他就是不要良心,他就不是人!吓得我赶紧拦住她:轻点轻点,小本在睡觉呢。
他要是人的话,就不会那样想,除非他天生就是个流氓加土匪。她降低了声音,语调仍然气狠狠的。
你只能拿儿子跟他说事了,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你在牛家应该是很受尊重的,说不定他们还会收你为干女儿,然后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跟儿子不相干,我不想把儿子扯进来,我从没抱怨过我的儿子,没有这个儿子,我早就死了。
好吧,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来到了门口,张大桥就在屋里,一切马上就能见分晓。
我们商量好,由我出面去跟费经理谈一谈,首先要确定把牛老头接来养老究竟是不是张大桥的主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这事跟张大桥其实没有关系呢。如果真是他,那自然没话说,直接把他揪到采姨面前来,让她看看他羞愧的样子。
费经理本人很有高级白领的派头,但她的手下跟她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我进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阻拦,当然也没有人接待,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
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牛老头的亲戚,因为老家来了电话,要我来问一下,为什么一元堂把牛老头接来竟不经过他的亲人们同意。
你是说牛显胜?他说他没有亲人,他孤身一人,否则我们肯定会征询他家人意见的。
那么,你们是从哪里得知他孤身一人的信息的?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实际上,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儿媳正在四处找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是吗?我们去接她的时候,牛老先生的确说过他没有一个亲人,他儿子还没结婚就死于意外,这个儿媳妇……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你真的不知道老人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吗?
费经理耸耸肩: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
当然是我们集团的命令。
好吧,也许是我弄错了地方,能不能让我核对一下,你们一元堂的全称是什么?
一元堂只是我们食堂的名字,我们这个部门的全称应该是华旗集团银发无忧俱乐部。她说着,指了一下墙上的营业许可证,我仔细盯了一眼,法人是个叫何丽娜的女人。
我继续问:华旗集团里面,或者你所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张大桥的人?
张、大、桥?没有,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切都短路了。
我回来查了一下华旗集团,它的经营范围很广,涉及纺织、电子、不锈钢等诸多行业,我还看到了何丽娜的照片,我把她拍下来,回家让采姨看,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仔细看看,会不会是当年你们簸箕湾的女知青之一?三十多年了,一个女人容貌上的改变应该蛮大的。
再怎么变,这个女人我从没见过。
我提醒她回想一下,牛老头有没有被谁采访过?有没有登过报纸上过电视?
他?!跟簸箕湾的石头一样默默无闻。
又打电话给华旗集团的人力资源部,查询有无叫张大桥的人,回答也说没有这个人。
我决定冒充一回一元堂的工作人员,借送饭的机会见见这个牛显胜。眼下,我觉得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否则也不敢跟着人家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时我才想起责备采姨,为什么当着牛显胜的面不问问清楚,到底是谁把他接来的。
采姨一副无辜样儿:我当时直觉就是张大桥把他接来的,而且觉得张大桥不该这么做,心里一急,就跑出来了,然后就走不动路了。
我戴上宽边框的学生眼镜,再配上一元堂的长白袍和白帽子,以及事先打好的腹稿上了路。
牛显胜拉开门的时候,一股浓重的烟味海啸般迎面砸来,如果划一根火柴扔过去,相信他整个人将变成一个大火球。看上去倒不算虚弱,起码比跟他住在一起的那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年轻,他们住在一栋1980年代公寓房的五楼,他的卧室是最小的那间,一床一桌一椅,然后就基本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听说你来自簸箕湾?我知道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空气新鲜,你觉得这里比簸箕湾好吗?递给他饭盒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假装随意地跟他唠起来。
空气新鲜有什么用?新鲜空气又不能当饭吃。他语气很冲,面无表情,这种人很难让他开心起来。
我们这里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接人来,你可真幸运。
他端着饭盒,专心扒拉着他的饭菜。
我稍稍凑近他,小声问:你是谁的关系?我家里也有老人,能不能把你的关系介绍给我?
介绍给你也没有用,像我这种特殊情况,全中国估计也没几个。
什么特殊情况?一元堂的老总欠你的?
整个社会都欠我的,我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国家贡献了生命,不该回报我?
你儿子是烈士?他怎么牺牲的?
我没说他是烈士……反正是因公。
据我所知,一元堂并不是社会的福利机构,它是私人办的,你儿子因公牺牲,你应该找国家要福利,怎么是一元堂来出面呢?你肯定跟一元堂的老板关系不一般。
这年头,谁还不认识个把老板。
你就吹吧,一元堂的老板是个女的,你一个农村老头,上哪去认识这么高级的女人?你咋不说你还认识国家主席呢?
认识国家主席怎么啦?难道你不认识国家主席?
这老头,看来是掏不出什么话来了,防范心太强,我小看他了。
已经下到四楼了,牛老头追出来,叫住我:
你认不认识杨采玉?
我赶紧点头。
请你给她带个字条儿行不?
在走廊上站了刻把钟,牛老头拿着个饭粒子封好的纸条出来,不好意思地咧了下嘴:麻烦你。
回来的路上,我脚不沾地,走成了一阵风,他肯定是在告诉采姨他是怎么来的。
采姨打开纸条的过程,真让人急得冒汗。她根本不相信他会写字,所以一边拆一边不住地嘟囔:
不可能吧?真是稀奇!我从没见他拿过笔,他家里也没有笔,我还以为他是个文盲呢。
她终于打开了纸条,表情立即变了样。
要我帮你看看吗?我早就急猴猴的了。
她把纸条慢吞吞递给我,果然不会写字,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栋小房子,房子旁边有两棵树,房子后面画了好多竹子。
这是他在簸箕湾的家。
也是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他画这个给你是什么意思?
她脸色很难看:我哪知道?看不懂,画得像什么呀?那房子根本不是他画的这样,只是有点像而已。
我们渐渐被拖入似明还暗的焦虑中,明知有个心知肚明的人在操控着一切,但就是查不出那个人到底藏在哪里,再进一步说,我们几乎能看见张大桥的影子,他就藏在这件事的后面,像一个道具工藏在帷幕后面。怎样才能揭开那层帷幕,让张大桥现身呢?
有一天,我和采姨坐在屋里突发奇想,如果华旗集团确实没有张大桥这个人,那么,张大桥也许就是何丽娜的丈夫,如果不是这个角色,他是没法指使何丽娜做出那个决定的。
这真的有可能!采姨来了精神。
好,我去查何丽娜的家庭情况。
结果令人失望,何丽娜的丈夫叫张其弓,他不是华旗集团的人。
采姨听了,两眼一亮:真的叫张其弓吗?你确定他叫张其弓吗?连问了两句,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还是想着我的,他并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孩子。她在自己手心里哭着。
哭够了,她抬起脸来,一脸满足地说:这个张其弓,就是张大桥,当年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他有儿子,他想叫他张其弓,他说他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认为这个名字很巧妙,听上去也有文化。
有道理,也许他从农村回来后就申请改名了,因为料到你可能会进城找他。
好不容易沉下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你真的这么想?我真的就这么讨厌?
你不讨厌,但你可能会做的事让他讨厌。
所以现在我可以见他了,我都老了,事情也过去了,我不会做任何让他讨厌的事,也不会提任何要求,我只想见他一面,看看他见到我时会是什么表情,我就只有这个愿望。
查到何丽娜家里电话的那天,我们都有点紧张,等小本睡后,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望着电话机摩拳擦掌。电话是我打通的,正想着该如何应付何丽娜的盘问,冷不防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听到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一两秒钟里什么也听不见。我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核实他的身份,他果然就是张其弓。我说,你稍等,有人找你。
行,你叫她说话。
一切都已知晓的语气,一切的一切,他似乎都已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知道。
这样的语气让我更想核实一下他的前一个身份:以前的张大桥,在簸箕湾插过队的张大桥,也是你吗?
是的。
你知道找你的人是杨采玉吗?
我知道。
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已经弄得很多人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把电话给她吧。
一回头,采姨已经泪流满面,我指指话筒,向她做手势,她一个劲儿向我摇手,我越是着急,她躲得越远,等我站起身来拉她时,她竟一扭身跑开了。
这个……她太激动了,以至无法跟你通话,但她很想很想、非常非常想跟你见一面,我可以代她跟你约见一下吗?
他在那边沉默着。
好的。他终于说话了,明天下午两点,就在华旗集团旁边的咖啡馆如何?
放下电话,老实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许我听多了采姨的故事,感情上偏向了她,所以对张大桥的态度有所不满,无论如何,让一个女人独自默默承担偷情带来的全部后果,仅此一点,你就不能用这种语气对待她。
在卫生间找到采姨时,她仍在哭泣。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感到羞愧?我看倒像是你在感到羞愧呢。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正在想第一句话要跟他说什么呢,然后我又想,我是该叫他张大桥还是叫他张其弓呢?再一想,应该叫张其弓的人,现在却叫牛勇……
现在哭个够也好,最好把眼泪流干,明天见面的时候就不要哭了,你要知道,只有年轻女孩的哭才是楚楚动人的,你这个年纪的哭,只会让人感到寒冷和凄凉。
她狠狠地擦起泪来,同时尽量止住抽泣。
我让她尽早去睡,休息好,明天有个好气色给他看。
我年轻时的好气色他又不是没见过!
我很想讲一讲他在电话里的语气,又觉得一时间难以说清,也许他就是那样一个冷静到冷淡的人,生活中确实有很多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想起我看过的照片,那身腱子肉,那草帽阴影下灿烂的白牙,大太阳底下滚着白边的背心,至少从那照片来看他不是冷静到冷淡的那种人,当然,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乃至性情,但无论如何,那几声短促的反应里,我确定我没有听到热切与盼望。算了吧,明天就能见分晓了,还是让采姨自己去体会吧,毕竟是她的事情,我的体会不可能准确。
我们在那个袖珍咖啡馆里等了近二十分钟,我已经喝掉一杯,采姨的金橘柠檬茶也已经喝掉了三分之一,才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进来的是何丽娜。
我看到采姨的脸立即黑了。
我们走吧?她低声说。
看她说什么。我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
何丽娜径直走到我们面前。
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点事,把我拖住了。何丽娜直直地坐了下来,望着我说,你就是……
我就是昨晚打电话的人。我不想跟她报自己的名字,这事跟我不相干,我也不想有任何后续麻烦,而且我也不相信她真的是被什么事拖住了。我看了一眼采姨,对她说:这位就是杨采玉,她约好在这里跟张大桥见面。
何丽娜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笑笑说:他临时有急事要出国,中午才把见面这事委托我,我还跟他发脾气了,我说你不能总是给我临时出题,好像我是个闲人似的,尤其这是你的题目,我又不是专门负责给你清场的。
她用了清场这个词,跟采姨的擦屁股是一样的。
何丽娜看采姨的眼神,完全是那种吵过架的小女孩之间的眼神,太直露太好笑了,可惜采姨没看到,她坐得倒挺直,眼睛始终只敢盯着面前的金橘柠檬茶。相信何丽娜几句话已经让她十分不自在了。
这两个人之间的较量不公平,张大桥不该把这么沉重的话题撂给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这男人太不地道了。我在心里直骂,心想,再看看,情形不对的话,马上带着采姨离开。
不知道张大桥怎么跟你说的?采姨其实是想见见他,毕竟是多年前的老熟人了,想趁这个机会说说话,没几天采姨就回去了。
哈哈哈,我才知道他原来叫张大桥,管他张大桥还是张小桥,首先你们放心,你们没把人搞错,其次,我个人对他叫张大桥时期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态度,我只是来替他传达他的意思而已,这一点你们完全可以找他确认。
何丽娜打开自己的手包,拿出一沓折好的纸片。
其实我几年前就知道杨采玉这个人的存在了,我是个很洒脱的人,自认为很大气,其实在别人看来就是傻气。我觉得你们这类小恩怨,不能怨个人,要怨就怨国家,怨命运。个人,尤其是当时那个年龄段的人,只能率性而为,否则就不叫年轻人了。
他怎么跟你说我的?采姨终于敢直视何丽娜了,目光里有种不必要的凌厉的防范。
他倒没怎么说,是你儿子牛勇来信跟我们说了你的一些情况,你儿子从大学二年级开始,一直跟他保持着一年一两封信的联系频率。
牛勇?他跟你们有联系?采姨似乎没料到这一点。
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每次在信里都要说一句,妈妈让我问候你们。
采姨在座位上动了动,胸脯一起一伏,像在拚命克制突如其来的哮喘。
何丽娜打开那沓折叠好的纸片,一张一张摆在采姨面前。
这是每次给他汇款留下的凭条,基本上是一年一张,有时还一年两张,这里还有一笔大额转账,十五万,是给他结婚买房子的。
采姨的手动了动,想拿过来看,又没敢。这这这……怎么可能?结婚的房子,他说是丈母娘家出的钱呀。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笔钱他申请了几次,还把结婚证也寄过来给我们看了……
他以什么理由找你们要钱呢?
问得好,我也这样问过老张,他臊得不行,掩着脸说:孽债,孽债。反正那段时间,那个电视剧一放,全国上下蛮多孽债都趁机跑了出来,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嫁了个欠着孽债的人呢?欠债就得还,不还过不得年。我相信这个债现在已经还清了吧。
我问何丽娜:你见过她家牛勇吗?
没见过,老张见过,他也没要求见我呀,我犯不着求着去见他吧?对了,你是她继女吧?你们母女关系很好嘛。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好,心胸开阔,跟以前不能比……
这个你也知道?
老张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还算坦诚,有什么事基本不瞒我。
采姨跟我互望一眼,不用再问了,我们当中有个奸细,或者说有个别有用心的联系人,那就是牛勇,因为他,我们在明处,张大桥和何丽娜,也许还要加上牛勇,他们在暗处。
何丽娜侧了个身,转向采姨。这姿势明显是不想要我插进她们的对话了。
其实你来一元堂没多久,我就发现你了,我跟老张说,把杨姐叫出来吃顿饭吧?他说还是让她先适应一阵吧,你现在去找她,说不定反而把她吓回去了,所以我才没去打扰你。不管怎么说,历史的过错,我们把它交还给历史,一切重新开始。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找个人陪你玩几天,本地的风景名胜还是蛮多的,值得一看,一元堂那边,我会给他们打个招呼。我就不陪你玩了,我实在太忙了。
不用不用,我……明天就回去了。
这个想法应该是临时救场用的,采姨从没说过她明天就要回去。
难得出来一趟,多玩几天再回去嘛。女儿也不会这么快就放你回去的。看你多有福气啊,有儿子有女儿,儿女双全的家庭现在可不多。
采姨不知所措,我只好强行插进去:她不会这么早回去,她其实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见一次张大桥,哪怕只看一眼,还是等张先生从国外回来,再约见一次吧。我妈年纪也大了,出来一次少一次,就让她了一个心愿吧。
我第一次称她我妈,隔着一臂宽的距离,我感受到了她心里的震撼。
那就只好让你们等一等了。老张回来,我会让他跟你们联系。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那些凭条,何丽娜细心地收了起来,路经前台的时候,她给我们结了账。我大声说,不必。她背对着我们摇了摇手。
我们一声不吭原地坐着。何丽娜坐过的椅子,在她走了之后似乎变大变高了,比她坐在这里时还要压迫人。
牛勇个王八羔子!
半晌,采姨轻轻地、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想了想说:可以理解,谁都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又问:牛家人对他好吗?
采姨突然浑身一抽,紧接着,就像全身过电似的抖了起来,如同体内隐藏了一个小型发电机,突然通电了,全身振动不休。尽管这振动没有声音,效果却很显著,眼泪鼻涕都给震出来了。
我赶紧将她扶了出来。她像上次从一元堂回来时那样,站不起来,我只好半拖半背,好歹将她弄进了出租车。
难怪有个暑假,牛勇没回家,他说他要去勤工俭学。他肯定是找他去了,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
采姨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喘气,就像她不是刚下了出租车,刚从电梯里出来,而是干了一天活回家。
牛勇知道他是张大桥的孩子吗?
采姨没吱声,过了好一会才恨恨地说:都怪那个死牛老头!如果不是他,牛勇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张大桥这个人。
你没那么傻吧,牛进春不在了,张大桥回城了,你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谁知道?
话刚说完我就想起来了,我还记得牛勇的样子,白皮肤,卷头发,这些标志性特征肯定让采姨尴尬不已,如坐针毡。
但我还是说:你若咬紧牙关不松口人家也没办法,毕竟死无对证。
我就是把牙咬碎了也没用,孩子一天天大了,不光是牛老头,别人也都看出来了。他威胁我说要去找张大桥的组织,要报案,要让张大桥坐牢,要让我们一起坐牢。我第一个想法是这事一定不能闹大,越闹越丑,越闹越危险,与其大家一起出丑,不如让我一个人出丑。你知道我说的一个人出丑是什么意思吗?从怀疑这个孩子起,他对我就不那么规矩了,牛进春的妈妈是个青光眼,自身难保,更别说管住他。后来她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有天晚上呜呜地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我去叫她起来吃饭时,人已经凉了。这下老头子更没有管束了,白天他充老人,理直气壮地接受我的服侍,一到夜里,他就为所欲为,也不准我改嫁,说是唯一的孙子不能没有妈,更不能随妈下堂。那时候不断有媒人上门,来一个他骂走一个。也不准我跑,威胁我说,只要我敢跑,他马上就去派出所报案,先把我抓起来,再去抓张大桥。我说你没有证据,他就拉过我儿子,掐住他的脖子说: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实在不行,我就把他掐死,给我儿子抵命。打那以后他真的恨上了我儿子,动不动就打,就骂,有一次,我儿子去挑水,我亲眼看见他把我儿子往水里推……我儿子真的是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活过来的。这样的恶人,居然有人把他请来好吃好喝地养老,他哪里配?他只配像猪一样,躺在自己的屎尿里死去。
他跟你的事,乡邻们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背后议论几句而已。关键是他豁出去了,他抱着一颗替儿子报仇的心,什么议论都不在话下。
我算算,三十多年呢,这个复仇也太漫长了,会不会在复仇中产生了一点朦胧的感情呢?
感情?她用力哼了一声,孩子六岁那年,我想抱着孩子一起投水,我想我死了他也不会活得好,走到水齐腰深的时候,孩子扯着我的头发喊:妈,我不想死,我还想上学。我本来是跟他说好带他去捉鱼的,没想到他才那么小,就看透了我的心思。那以后我就想,再苦再难,再恶心,我要等我的孩子长大。还好,孩子十五岁的时候,他就不太敢欺负我了,有一回,他又跑到我房间来,没想到我儿子拿着菜刀从门背后冲了出来。孩子是在上大学期间变心的,他一出去就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大跟我说话,一个人捧本书躲在一边。他要找张大桥我不反对,但他不应该把我瞒得这么死。
我觉得情况正在变得复杂起来,一向袒护妈妈的儿子为什么会变心?为什么很少回来?难道他不再担心妈妈了?
采姨突然一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我怀疑不是他想瞒着我,是张大桥不让他告诉我,肯定的,张大桥肯定怕我给他带来麻烦呀,思来想去,不如给牛勇一点钱,条件是不能让我知道他们联系上了。
嗯,没准他还真的打算认下这个儿子呢,时间会冲淡一切,唯有血缘冲淡不了。
随他们好了,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要见他,他越是不想见我,我就越要见到他,不然我这辈子就白过了。
这应该容易了,毕竟他老婆已经出面了,只要你不放弃,不愁见不到他。
至少在见到张大桥之前,一元堂那边,采姨决定还是去做。
我提醒她,去做可以,不要再送外送了,不要再被牛显胜气得路都走不动了。
我才不想见他呢。他也不过如此嘛,以前总说要提前挖好自己的坟坑,要把自己的坟挖在老婆儿子旁边,没有儿子埋他,就自己埋自己,病了就自己爬进坟坑里等死,结果呢,跑到这里来了。我看够了,张大桥,牛老头,包括我儿子,都这样,眼里都只有自己,都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不对吧,你儿子不是替你物色了我父亲吗?他其实还是很为你考虑的。
你这一说我倒怀疑了,我说出来你帮分析分析。认识你父亲那阵子,牛勇跟我说,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了,跟这个人定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了,安安静静过几年好日子。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几乎每年都在跟他提,一定要找到张大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打过电视台的主意,被牛勇强行给我撤了回来,没准就是张大桥给他出的主意:千万别让她在电视上找我,也别再动找我的念头,赶紧给她找个人,让她安定下来。老天助我,他们的计策没能成功,我还是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幸亏我爸死得早?
见我变了脸,她马上改口:你爸爸要是还活着,说不定我会拉上他跟我一起找的,你爸爸那个人知情懂理,有素质,他肯定会支持我的。
你高估他了,如果他知道他只不过陷进了一个阴谋,他会跟你们拚命的,他年轻时候的暴烈你没看到过,有一次我被人家的狗咬了,结果他跑上去把那条狗的脖子活生生拧断了。
这当然不是事实,但我需要捏造这样一个事实来表达我的愤怒。
你别想多了,无论如何,我敬重你父亲,我做了一个妻子该做的。
本来还有更刻薄的话的,我突然多了个心眼,决定先忍一忍,且看往后还有什么秘密会从她那不甚严密的嘴里漏出来。
因为这边的紧追不放,等了近一个月后,张大桥终于决定跟采姨见面了,从中接洽的人依然是我,这时我已非常乐意参与,我直觉有什么东西是我还未了解的。
采姨说,干脆把牛勇叫来,大家一起见面吧。
张大桥提出就在我家见面,说是为了方便采姨,我却觉得他是出于私密性的考虑。
牛勇是下午三点多到我家的,张大桥就像在监控着这一切一样,十多分钟后也赶到我家。
乍一见面,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情形看上去挺瘆人的。
稍后,采姨主动充当起保姆的角色,在房间里迅速移动,倒水,削水果,准备烟缸,只是什么都不说,嘴巴闭得像只坚果。原来准备好让她见张大桥穿的深蓝色毛料套装并没有派上用场,她说在家里穿那么好不自在。
张大桥坐一只沙发,牛勇坐另一只,准确地说,是坐在靠近张大桥的那一端。两人的对话极简洁。
一切都还好吗?
好。
孩子多大了?
今年中考。
成绩好吧?
还可以。
为了这个聚会,我专门在外面餐厅里请了个厨师。我在厨房里给厨师打下手,采姨期期艾艾走进来,我推了她一把:你现在不应该待在这里,你得抓紧时间懂不懂?我猜张大桥不会给她很多机会,不然也不会选在我家里见面。
你不来吗?她为难地望着我。
我摇头,虽然我很好奇,但我没有理由插足他们保护了一辈子的隐私。
她像根木头一样走了出去。
所有的准备工作结束,厨师已经点火了,我估摸着那边的会面高潮已经过去,正在拐入情绪平稳期,便摘下围裙,洗好手往客厅走去。
也许我想错了,要不就是他们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很久,张大桥在跟牛勇讲此地的房价,如今多少钱一平米,前两年前五年多少钱一平米,牛勇也讲他那地方的房价,比较之下,两人直摇头,采姨在一旁不知是在听,还是在发呆,张大桥手上的茶杯一看就是续过几道了,水壶就在采姨手边,看来她一直在给他续茶。
我向采姨使了个眼色,她走了过来。
你觉得他羞愧了吗?
采姨垂下眼皮:我还没提,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提,他也没问。
那你们一直在讲什么?
他们俩在讲,我没怎么听……
脸皮怎么这样薄?我来好了,我来帮你谈。
算了,看到他跟牛勇心平气和地聊天,我觉得很好,牛勇缺的就是这个,我怕我一提起那些事,这种气氛就没有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他们父子相认?你不会以为这样见一面就是相认了吧?相认是要表态要承诺的,要一条一条达成协议的。还有你自己的事,你不是说要他感到羞愧的吗?你以为你往他面前一坐,给他端茶递水,他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就自动羞愧起来啦?
这情景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原来以为就我跟他两个人见面,那我就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可现在牛勇在他面前,我怎么张得开口呢?
那你干嘛把牛勇叫来呢?
不是想着机会难得嘛。
我撞开她,走了出去。
这张大桥脸皮可真厚,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在这两个人面前谈房价,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才是捅开这层网纱的合适人选。我大大咧咧走过去,紧挨着牛勇坐下,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淡定啊,我还以为你们会哭成一片呢。
我一说完就冷场了,牛勇看自己的脚尖,张大桥看自己的手指,只有采姨的眼睛不安地睃来睃去。
我扭身对着张大桥,决定干脆直说。
采姨为了掩护你,背了一辈子十字架,如今母子俩伤痕累累站在你面前,你就只想跟初次见面的儿子谈谈房价?
张大桥一笑:我跟牛勇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该谈的早就谈过了,该表达的也都表达过了,不信你问他。
采姨终于开腔了:勇啊!为什么你要一直瞒着我?我是外人吗?我跟你们都不相干吗?这些年,我天天都像踩在刀尖上你忘了?
牛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妈,有些事我待会儿跟你讲。
我不要待会儿,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讲,为什么你跟他见面,却不让我知道?
张大桥说:好了,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是我叫他这么做的。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我知道你过得很难……
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采姨终于露出她农妇的样子来,食指伸出去,一下一下点着张大桥的鼻子:你留下的烂摊子,害了我一辈子,害了孩子一辈子。你现在还把牛老头接来养老,你该报答的人是他吗?你知道这些年我在他家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那是你跟他的事,对我来讲,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在我身边死去却没能救他,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把他接来。
你没能救他?你会救他?哈,哈哈,要不是你推他一把,他能撞死吗?
张大桥嚯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凭什么推他?我跟他无冤无仇!
凭什么?就凭你想抢走他的未婚妻。
真会胡说八道!不是你想甩掉他、跟城里知青结婚的吗?你不能这样歪曲事实啊。
啊?天哪,冤死人啦!活不得啦!采姨两手捶着沙发,大口喘气。我赶紧扶住她,抚她的胸口。
不要这样嘛,心平气和一点,谁都不想成心做错事,当时有当时的理由,如今有如今的理由,我也痛不欲生过,人生就是新伤盖旧疤,还好我有能力自求平衡,我创办一元堂,我把牛进春的父亲接来养老,我尽可能地帮助你的儿子……
厨师就在这时走了出来,提醒我可以开饭了。
大家都是好面子的人,在颇有职业风范的厨师面前不约而同地镇定下来,一起帮我摆开了饭桌。
酒都斟好了,神情委顿的采姨扫一眼饭桌,慢慢起身,去冰箱里拿出她的宝物。这个季节,她腌的是白萝卜条,还有芹菜。
脆生生的凉拌碟刚一摆上桌,一股凛冽呛人的辛辣味就霸道地铺满了整个桌子,采姨木着一张脸,一块接一块嚼得惊天动地。张大桥盯着她看了一阵,伸出了手。
嗬!嗬!好辣呀!好久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了。张大桥嘴里喊着,手却欲罢不能。
你做的吧?张大桥终于肯对着采姨说话了,除了你,任何人做不出来这么辣的东西。这就是簸箕湾的味道。那天他们跟我讲,一元堂有人擅自新加了一只小辣碟,心里就有点怀疑,一查登记表,果然是你来了。
那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辣让采姨渐渐回到正常情绪中来。
我没躲,真要躲的话,你是见不到我的。
有点良心的话,一发现就该来见我。
见了你又能怎么样?我的良心早就分成了好多份,都要对得起才行,想来想去,我不如先去见牛老头。
谁都对不起,就是对得起我!采姨用拚命的架式嚼着她的脆辣条,幸亏厨师已经走了,他要是知道自己做的菜这么不受待见,不气晕才怪。
张大桥辣得不行,奔到茶几那边去找自己的水杯。采姨望着我说:你看,他根本就不觉得羞愧,他桩桩件件都有理由,没一个地方对不住别人。
我小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得拿出具体目标来,要么折算成钱,要么折算成物,羞愧算什么?羞愧值几分钱一斤?
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物,我不是来找他算账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这些年受的苦。
我捂着嘴,尽量不动声色:你是想让他知道你这些年对他的爱吧?如果这当中他偷偷回来看你几眼,你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他也就不用感到羞愧了?
爱这个字似乎让采姨很不自在,但她嘴里塞满了萝卜,只能拚命摇头,好不容易嚼碎咽下去,扫了一眼张大桥那边,目光就回不来了:他人呢?
去卫生间了吧。我看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房门说。
趁张大桥不在,举杯之际,我再次对这母子俩说:真的不要提什么羞愧了,直接换成补偿,趁这个机会,提出你们的要求,多高的要求都不过分,不管怎么说,你养大了他的儿子……
儿子可不是给他养的,儿子是我的,我一个人养大的,谁也别来沾染我的儿子。
牛勇起身过去了一下,回来说:卫生间没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和采姨赶紧奔过去,其他几间房里也看了下,都没人,张大桥真的走了,偷偷走了。
一番动乱过后,三个人重新落座,饭菜再也没人动筷了,油汤渐渐凝固起来。
采姨突然转身,使劲打了牛勇一下:都怪你!在背后偷偷摸摸搞什么鬼?你要见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为我自己找出路怎么啦?不能因为你在他这里没出路,我就被你藏一辈子。
他能给你什么出路?他有他的妻子儿女。
他可以给我钱,我上学要钱,结婚买房子要钱,你拿得出吗?你一分钱都拿不出。
可你红口白牙告诉我那是你媳妇娘家给的。
你相信那是因为你没脑子,你但凡有一点脑子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我有没有脑子不是你说了算,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是不是他偷偷回过簸箕湾?是不是你抢先跟他瞎说了些什么他才没有见我的?
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他,我那么多同学,还有网络,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你既然怕我抢先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之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呢?
放你的狗屁!我怎么不检点了?
我不是瞎子,我从小到大一路亲眼看过来的。
采姨在一旁气得呼呼有声,像刚刚结束长跑。
你们一共见了几次?他一共给过你多少钱?采姨突然转换了频道。
跟你不相干,只要我想,今后我们还会见,他还会给。
你到底在背后干了些什么?我的面子都让你丢尽了。
很奇怪你还觉得自己有面子,你在哪里挣的面子?簸箕湾?上次我回去,才知道我们的老屋还有个名字,就叫“烧火佬屋”……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菜碗猛地飞了过来,端端直直扣在牛勇身上,牛勇面前顿时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老家那边,烧火,跟《红楼梦》里的扒灰是一个意思。
我把牛勇往水池边拉,想帮他把衣服清理一下,他一甩手,差点没把我推倒在地。
我受够你了杨采玉,当初人家让你改嫁,你跟牛显胜纠扯不清,后来好不容易让你嫁了个老头,你还跟牛显胜藕断丝连,活活把人家老头气死了,你要真的跟牛显胜怎么样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你们两个都是二百五,结果连牛显胜也不要你了,一个人跑到好地方养老来了,你自己一条贱命也就罢了,连带着把我也弄成了无名无姓的野种,你如今既然要找张大桥,当初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让我姓张?牛显胜几次三番要我改名字,不让我姓他们的牛,你为什么不敢给我改了?你这点胆量都没有吗?你算个什么当妈的?人家父母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你只知道给自己孩子脸上抹屎!
打了好几次手势牛勇都停不下来,采姨也在一旁哇啦哇啦跳脚,我急了,拿起一只碗,狠狠掼在地上,然后几步冲到门边,哗啦哗啦把门反锁起来。
两个人总算给镇住了。
现在,你们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好不容易让你嫁了个老头?什么叫活活把人家老头给气死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不许出这个门!
你叫她说!牛勇横着脑袋用下巴指了指她。
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啪地一下甩开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不想看到我结婚,一辈子都别想,不管跟谁。因为之前没跟你父亲讲过这个人,两人乍一见面,你父亲很意外,受了点刺激。
你还把他带到我家里去了?你们想干什么?合伙谋杀?不行,我得报警,我真傻,真的以为我父亲是死于心脏病发作……
不要不要,你听我说,我把他原话告诉你,他其实有点怕你父亲的,他连声音都没敢大起来,只说了一句:你去簸箕湾访一访,谁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你父亲很生气,当时就发病了。
也许我该去牛显胜那里问个清楚。
我拉上这母子俩,赶往牛显胜的小屋。
是他的同屋老太婆开的门,见我们人多,且个个面带怒气,吓得退到墙边。
老牛走了,今天一早走的。她满脸惊恐地望着我说,费经理刚刚来过。
他去哪里了?
应该是回老家了。他说他不习惯这里。
可是……可是,老屋已经被我卖掉了。牛勇结巴起来。
你卖掉了?你干嘛卖掉它?那是你的屋吗?
没人住了嘛,当时又不知道他还会回去。
卖了多少钱?
破屋,不值钱,只卖了三千块。
你呀你!你卖给谁了?
采姨转过身,冲在最前面,我和牛勇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一到家,采姨就开始收拾行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得走了,马上就走,牛老头要是知道自己的房子不在了,肯定要气死。
我和牛勇直直地站在那里看她收拾东西,她动作奇快,衣服来不及叠好,揉成一团往包里塞,有些衣服还是湿的,也从衣架上扯下来,装进一只塑料袋里。
你这么急,是想赶在牛老头前面到家吗?
不管怎么说,不能把人搞得无家可归。
牛勇在旁边一声冷笑,望着我说:看到了吧?就有这么贱!跟你父亲结婚后,基本上隔两三个月就要回一次簸箕湾,回去就给他洗被子晒被子,又不敢跟我们明说,就撒谎,说是回去串亲戚。总说她恨他,恨得要命,真要把她从那个家里弄出来,她又这个样子,还找借口说是人道主义。
我相信她听到牛勇的话了,但她没往这边看,也没吱声。
我想起了那天牛老头托我带给她的信,就找出来,给牛勇看。
牛勇哼了一声:看到没有,他在跟她发信号,叫她回去,他们一起回到簸箕湾去。
好了,勇,我们走吧。采姨收拾好了,拎着一只胀鼓鼓的大包。
我死死地瞪着她。
你是个好姑娘,我活一天,就在菩萨面前为你祈一天的福,我只能这样报答你了。
她说完,拽着牛勇,拉开了大门。
对了,你爸爸的房产证,他一直放在卧室五斗柜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我没动过。
这天晚上,我给姐姐打了电话,我想跟她好好说说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没想到沉吟再三,竟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结果我只是说,她走了,回她的簸箕湾了,说爸的房产证还在老地方。
姐姐说,你就这么信她?上次我回去就悄悄拿走了。那是我们的东西,不能落到她手里。
你厉害!我笑了笑,但没声音。
不能都像你,聪明面孔糊涂心,连杨采玉都看出来了,不然她为什么不敢来骚扰我?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立即忙碌起来,会不会是这样,杨采玉之所以同意跟父亲结婚,不一定是看中了父亲,而是看中了我离她要找的人很近这一点?
刷牙的时候,发现她的洗脸毛巾还挂在水池边,看了一阵,我一把扯了下来,踩在脚下,本想用它擦地的,想了想,还是捡了起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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