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右手拿着柳枝，左手夹着香烟，后背深蓝色的老布衣服被夕阳照得通红。他偶尔挥动右手，将柳枝轻轻地甩在种猪的屁股上。
这是多年前，我所在村子里经常可以看到的一幕。李老头是一个赶猪人，家里养了两头种猪，专门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母猪配种。以前养猪是不成规模的，养母猪的人家更少，李老头的两头种猪，可以充裕地供应几个村子的配种需求。谁家的母猪发情了，主人就往李老头家走一趟，或者让人带个口讯。李老头会根据两头种猪的出配情况，合理安排配种任务。
因为毛色不同，两头种猪分别被称为白毛和黑毛。有时李老头上午赶着白毛走村入户，中午就回去替换黑毛，顺便吃个午饭。有时则相反。一年四季，两头种猪总是走在李老头的前面，不紧不慢地穿过田野，走过石桥，来来回回地在几个村子里播撒种子。有时配种任务重了，李老头就在柳枝上稍稍加力，种猪懂得主人的意思，会加快自己的脚步。每次配完种后，李老头向主人家讨要一点饲料，慰劳一下种猪。主人家也知道这个习惯，除了给种猪饲料吃，也会待李老头抽根烟喝杯茶，彼此闲扯一番。
对附近几个村子的情况，李老头十分熟悉，尤其是谁家养了母猪，什么时候配的种，他了如指掌。有时，路过养母猪的人家，就会问一句：该生了吧，生得好不好。每一个字都会重复好几遍，音调拖得很长。李老头是几个村子里出了名的结巴。
村里有个孤寡老人，也姓李，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头母猪。他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除了种一亩水田维持温饱外，其他收入几乎来自这头母猪。村里让他去敬老院，他不肯，觉得那里不自由。每次母猪发情时，他就急急地赶去找李老头。只要空闲，李老头会马上赶着种猪，给他家的母猪配种。完成任务后，两个李老头坐在一起讲空头，讲着讲着，就把音调拖得很长，都像得了结巴。孤寡李老头没有什么好的饲料招待种猪，就提前准备一些“东洋草”，放在锅里煮一煮，给它吃。赶猪李老头每次会掏出自己的香烟，反过来递给孤寡李老头。两个老头推来推去推一番，就点了烟继续讲空头。等到讲得差不多了，孤寡李老头面露难色，说实在不好意思，配种的钱能不能等小猪生下来，卖了再给。赶猪李老头便会甩动胳膊，爽快但结巴着说：不，不——不急，等——等，等小猪生，生下来，不急。有时，配好种后，隔一段时间，母猪又开始发情了。赶猪李老头就会再把种猪赶上门一次，不算费用，免费服务，直到孤寡李老头家的母猪怀上小猪为止。
村东张寡妇家也养了一头母猪，每次张寡妇去叫李老头，邻居老王常常开张寡妇玩笑，说昨晚是不是想李老头了，这么一清早就去找他。张寡妇骂一句老不正经的，急急地往李老头家赶去。李老头举着柳枝把种猪赶进张寡妇家的猪圈时，老王往往会跟在后面，伸着脖子，像看什么西洋镜。张寡妇很讨厌老王的贼眉鼠眼，把他堵在门外。老王觉得没趣，张大嘴巴逢人就讲，李老头正在张寡妇家配种呢。老王的闲言碎语传到了李老头家老太婆的耳朵里，老夫妻两个还为此吵过几架。李老头一吵架，就结巴得更厉害，一个字能拖半天，几乎说不出话。他家老太婆就更认定他心里有鬼。
张寡妇家的母猪配种总是很成功，生产小猪的数量也很多。张寡妇每次碰到李老头，会千恩万谢。村里人说到这个时，都会心一笑。
大家说，赶着种猪的李老头像一个微服私访的皇帝，尤其是到张寡妇家格外像，连举起柳枝的姿势都有几分暧昧。李老头不理睬这些风言风语，他知道自己讲话的缺陷，争辩也是徒劳。他和往常一样，只顾听那些母猪的叫唤，只顾用柳枝轻轻拍打他心爱的白毛和黑毛。后来老婆也觉得没啥事，不再跟他吵闹。李老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张寡妇家的母猪配种，有时还帮助张寡妇介绍收购小猪的贩子。张寡妇已经死了两个丈夫，村里人说她命硬。她生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一个，屋里还有一个半边风的婆婆需要她照料。
村里的很多孩子，因为受了大人的影响，常常跟在李老头和种猪身后瞎起哄。李老头从来不生气，除了有一次，大家朝他的白毛扔泥块。白毛受惊后，冲进了路边的池塘里。李老头脸涨得通红，结巴着朝一哄而散的孩子嚷嚷，手中挥舞长长的柳枝。
有时，李老头赶猪回家，边上还会跟着一个人，他是住在李老头家边上的“毒头”阿毛。阿毛每天天蒙蒙亮就从家里出发，一边走，一边用手拍一下胸脯，嘴里配合着喊一声“啊哦”，声音像基督教堂里的钟声，可以传出去很远。他每天都很准时，从我家门口经过时，我必须起床洗漱吃饭，准备去上学，否则就要迟到。但是一到傍晚，阿毛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整个人看上去神志不清，嘴巴里也不再发出怪怪的声音。很多人都说，阿毛的疯狂程度一定和太阳的东升西落有关。早上太阳升起时，他像个英雄，什么都不怕，等到傍晚太阳落山时，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
李老头在赶猪回家的路上，往往会遇到“毒头”阿毛。有时他招呼阿毛，有时阿毛追上他，两人和种猪一前两后，慢悠悠地向前移动。与李老头汇合后，“毒头”阿毛的情绪就安静下来，脸上的焦虑一扫而光。他跟在种猪后面，不用再为找不到家而着急，便和小孩一样贪玩。他常常折一根树枝，或者拔一把狗尾巴草，走着走着就骚扰一下种猪。种猪已经疲惫不堪，它也习惯了这个“毒头”阿毛，最多甩甩尾巴，就不再理睬他。
李老头爱惜两头种猪，是几个村都知道的事。天气炎热时，他总是把猪赶到水沟里，像水牛一样让它们洗个澡。入冬后，他会在猪背上盖一件破棉袄。尽管冬天猪本身会长出长长的毛护体，但李老头总觉得给它们再披点东西，心里踏实些。
白毛和黑毛终于退役了，李老头又换了两头壮年的种猪，但养猪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家庭小规模的养猪模式逐渐消失，养猪专业户像雨后春笋般在村子里冒出来。两头种猪只能望着成堆的母猪兴叹，李老头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后来为了提高效率，养猪专业户索性采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给母猪配种。他们慢慢忘记曾经配种是需要一个赶猪人的，他们的母猪也不再和种猪直接接触，甚至有可能不知道有强壮有力的种猪存在。
养猪不再是家庭的事，配种不再是李老头的事，拉长夕阳的，也不再是李老头手中慢悠悠举起又落下的柳树枝。
在汽车飞驰而过的拆迁小区旁，李老头坐在墙角晒太阳。他真的老了，偶尔还跟人说起，以前猪在一个家里是很重要的，像家里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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