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豆

徐棋楠（深圳）·果下马

去志莲净苑的前一晚，刚好Jane从日本玩了回来。就烦她，把没花完的十元硬币、一万元纸钞，拍反面的图案发来。她发来一个问号。我说，志莲净苑天王殿，是参照了硬币反面——平等院凤凰堂的；一万元反面，则印有凤凰堂标志——正脊上的金凤凰。这样讲，有一点不好意思，因为在京都时，并没能再搭一程电车，专门去宇治看看凤凰堂。仅从图片上瞻彼庄严，为那近千年前平安时代的阿弥陀堂、与堂前一片琉璃般水域演绎的微妙西方净土世界，赞叹不已。

志莲净苑给我至深的印象，也是一个“净”字。从南莲园池子午桥北，拾阶而上，抵达山门。一刹那想到宝钗生日点的戏“山门”，里头一支寄生草曲子：“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鲁智深唱的，正是山门意味：一入三门，便将尘世舍弃了。

而我为唐风建筑而来。耳畔一名游客同身边人讲：这里是我当初捐一元钱的地方。她是在说，二十年前“一瓦一愿”的募款。那之后不久，此处女众十方丛林，就按唐代佛寺重建，圆成了新伽蓝。入得这样的山门，珠灰色云天下，自有几分新鲜唐风扑面，天王殿居中，两侧钟楼、鼓楼……纯棕色全木构，与回廊、配殿等统统不施彩绘，敦煌壁画上为人熟悉的唐代建筑的朱白青绿一律不见。是刻意的净素。

布局自然参考了敦煌壁画，三进殿宇，四合院格局。孤单记得几句《中国建筑史》对唐代屋宇的叙述，知晓长安城中，佛寺道观由私人“舍宅”而建的，不可胜数。因为“无论其为宫殿，寺观或住宅，其平面布置，均大致相同”。如此目之所及：四周围墙，中立殿堂，围墙或作为回廊……徜徉在院落里的我们，便不仅置身于一个寺中，也依稀在一个颜色“沉闷”的唐人宅院里了。越过檐瓦望出去，是寸土寸金的高耸楼宇，青山远远在其空隙。

天王殿弥勒像前，一书卷气醇和的男子在俯首合掌。供案上，尊式瓶、鬲式炉、电烛台，一尘不染。橘、柚、火龙果，盆盆新鲜；梵音渗透板壁，红色真丝斗帐绣以匀细莲花，微风将之撩起，复又平平垂下。偌大院落，栏柱上每一盏灯是无法挑剔的净洁白柔，令人叹息。

大雄殿右檐角下，守着个女孩，笑吟吟在给过往的人发红包，红包并叠一粒姜糖。欢喜收了。山墙旁木架、木案，露天摆放经书，欢迎人取，就挑北凉昙无忏、姚秦鸠摩罗什、大慈恩寺窥基译的三种。爱其文字典雅，和同伴们相聊着，须臾到了殿后，又遇一女孩递来红包。这次的大些、稍鼓。心“啊——”了一声，软塌。是凋敝的“舍缘豆”旧俗。捏捏小的，猜是“一毫”角子。鼓的那个，想来装了几粒糖和花生。寺庙舍豆与人结缘，周作人在《结缘豆》里言：“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怅怅来去耳。”在我而言，是一流天籁。

那一日丙申年正月十三，不时到大衣口袋里摸摸。许多天过去了。不舍得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