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银：阅读他，就是阅读一部历史｜人物

『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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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银

每年十月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季，当人们在讨论、猜测村上春树、米兰·昆德拉、菲利普·罗斯等人是否能获奖的同时，候选人榜单上其实总有另一个陌生的亚洲人的名字：高银。“韩国国民诗人”是“高银”这个名字的注脚，然而国内对他的译介，与另一位“国民诗人”、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相较实在太少。

    

1933年，高银出生在韩国金罗北道群山市，当时朝鲜半岛正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这似乎预示着诗人前半生的动荡不安，1948年，朝鲜战争爆发，高银的家乡卷入战火，“三年间死了500万人，故乡被双方轮番血洗”。高银被派去搬运尸体，每天目睹着同龄人死去，也许是“为幸存感到羞耻”，也许是厌倦了人间的残忍，少年时的他曾多次自杀。直至1952年，他跟随街边偶遇的僧人晓峰禅师出家，自此十年的僧侣生涯让他获得了暂时的安栖之所。诗歌，在这里和他重新相遇。

    

如果成为诗人是一种宿命，那中学时代的高银在放学路上拾到麻风病人韩和银的诗集，大约就是这个宿命齿轮转动的开始。在此之前，他痴迷于梵高等印象派画家，他的画中抒情性的大块用色呈现出蓬勃的生命意识。早年间高银的诗歌与他的画作一样，充满了饱满的张力。出家期间，高银开始登上文坛。他写乡间的坟墓、早夭的哥哥、患肺结核的姐姐，写每天走向死亡的人和牲口，笔锋大开大合，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写尽了人世间的苦难。死亡、虚无，这是高银一直面对并且永远在思考的问题。诗人蓝蓝说：“充满童年的死亡的阴影，被高银放置在辽阔无垠的图景之中，获得了悲伤的安慰。”

    

炽热的感情在高银的心中激越，但十年的佛修生活毕竟给他的诗歌留下了深刻的影响。禅宗追求情感的节制，与他个性中的直抒胸臆相互砥砺、磨合，成就了一种风格。在短小中看见宇宙，在朴素中叩问生命存在，正如他的短诗《瞬间之花》，“下起鹅毛大雪/下起鹅毛大雪/所有人都无罪了”。

诗人的心

诗人在盗窃、杀戮、诈骗、暴力

这些罪孽的罅隙

在世界的犄角上呱呱坠地

诗人的语言夹杂在清溪川、昌信洞、钟三

贫民区的咒骂和秽言污语中

负责守望这个社会

诗人的心从一切罪孽与虚伪的罅隙

淬炼出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谶语

而后这颗赤诚的心

被其他的心痛殴致死

诗人的心注定多舛

——1960《彼岸感性》

果肉

1

一驾空马车终于打道回府

说是空车

上面横陈着些我不知道的事物

果实转眼间熟了 莫名其妙

漆黑的果肉会嫩生生地作痛吧

在遥远的南方素描的半圆正一圈圈消失

刚用过的词 在我身边纷纷坠落

姑娘放下活计 她的银铃铛也掉了下来

而她的唇 将再次邂逅般闭拢

2

友人造访 本该两人同来 另一个死去

自然没有理由把坟迁来

朋友有一个也已足够

果实自行掉落

分不清那是柿子还是苹果

路总是以抽象的叹词结束

友人呵你不必再告白

过多的真实反而虚妄

那些告白聚到夕照下焚烧告白

现在我将带友人前往果园

秋天正在消退

被果实撑满的果园是空果园的过往

我希望抵达果肉里的无知

那生命的黑暗 忠诚 以及果肉里的种子

      ——1967《神，语言，最后的村庄》

高银

“下起鹅毛大雪/下起鹅毛大雪/所有人都无罪了”

1962年，出家十年的高银选择还俗。人世间的痛苦、死亡的阴影依旧缠绕在他的精神中，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借酒浇愁，被贴上“颓废诗人”的标签。1970年代末期，韩国工人领袖全泰一为争取劳动者权利而自焚，这使得高银猛然醒悟，他决定参与到民主自由运动中去。韩国社会的高压统治下，高银四度入狱，失去自由的日子对他而言“宛如新生”，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由此他写下了叙事组诗《万人谱》，这首组诗历时二十五年，刻画了5600位同时代人物，完成后长达30卷。高银用它来哀悼朝鲜半岛的一代人，“不曾写过挽歌的诗人是不幸的”。

    

1987年，韩国开始走上民主道路，高银全面返回诗人的状态，创作进入了爆发期，每年都有多部诗集问世。1990年，他与美国“垮掉派”代表诗人艾伦·金斯堡因为同台朗诵诗歌相识，金斯堡对高银极度推崇：“韩国的诗歌菩萨，拥有非凡而平易，丰富而迷人的诗歌创造……高银，一位高尚的诗人，集老练的佛教徒、多情的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和大自然的历史学家于一身。”金斯堡的盛赞一定程度上概括了高银的写作，但事实上，我们很难定义高银和他的写作，因为他的丰富是不可能被随意概括的。

    

高银的诗歌里充满着东方式的意象，也有着大量的中国元素，这大约因为他幼时就熟读《论语》等中国古代经典，因而我们总可以在他的诗歌中看到孔子，看到黄河、昆仑山、青海湖。《某天的孔子》里，高银这样理解儒家，“与其说想到孔子/以及围住孔子的众弟子/和先于他们离开人世/而令师父悲痛不已的某个弟子/ 我的脑中浮现的是/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那战国的苍茫大地/孔子的指引就到此/ 再往后就该什么都没有/再往后/不如一只白鹳”。白鹳在韩国是几乎灭绝的动物，他以白鹳意指孔子思想在当下不受重视。

    

白帆

是的 没有谁喜欢风暴

只有你 海上的白帆

用全身心祈求着风暴来临

因为你的生命

只在风暴中存在

碧蓝的海中央

你在忍耐着 渴望

搏击

我无法从你身上移开视线

对我脚下的小草而言

微风已是暴风

——1988《你的眼眸》

汗

不曾流下汗水的人

注定两手空空

遑论新割草香般的真理

我的爱人说过

挥汗之后的感觉

比尽情哭过还要清新

世界变得清新

——1990《为了眼泪》

瞬间之花

下山时跃入眼帘

上山时视而不见的

那朵花

划着划着

失去了桨

才抬头望见浩淼的水面

万籁俱寂

地下松脂化为琥珀

天上飘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停下脚步

一头小鹿

悄悄望着水中月

向晚的山岗上

一头牛站在雨中淋着

这边屋檐下

我在等着雨歇

许久之后我们避开了彼此的视线

……

下起鹅毛大雪

下起鹅毛大雪

所有人都无罪了

最美的是行走的人

与人相逢

并肩上路 行走的人再美不过

天上白云如丝

——2001《瞬间之花》

（以上诗歌摘自《春天 得以安葬：高银诗选》，金丹实 译）

高银后期的诗句愈发隐微、简洁精练，语言中有禅意和静谧，但也不排斥澄澈对激情的包融，他从自然风物写到小人物，将自己放置到整个世界，带着韩语诗歌游走，生命的空间在他这里进一步打开。这也是他诗歌的意义所在，他没有陷入政治的纠缠，也不沉溺于个人的絮语，他的情感和诗句是和自然、土地和生命、空间的内部融为一体的。

    

对于诗歌，高银自有一套自己的解释：“中国古人相信土地不仅仅是泥土地，他们相信地有灵、有神的存在。树木生长出来，大象从其身上过去，刺猬到处去挖，土地之神都纵容它们。但是如果有人往大地上浇酒，大地就开始动起来了，开始舞蹈起来。用笔写诗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我在舞蹈。”这个舞蹈的诗人懂得爱，有悲哀，有痛苦，他相信诗歌的力量，“诗人是懂爱的人，所以常常会吟诵出爱的诗篇；诗人也是悲哀的人，所以常常会痛苦……诗是人类表达感情不灭的形式，经过一个休眠期后，也许一个新的诗的时代还会来临”。

    

有人说，高银是布罗茨基所说的那一类必须被整体阅读的诗人，他的一生都被糅合进了历史里，他经历的死亡、出家、自杀未遂、几度入狱、世界游走与国家的解放、战争、民主运动、走向世界崛起缠绕在一起，这大约也是他被称为“国民诗人”的原因所在。阅读高银，就是在阅读一个国家的起承转合和一个民族的发展脉络，更是在阅读人类生命个体的发问、思索。

    

近日，高银的诗歌自选集《春天 得以安葬》引进出版，以“1960-1989我希望抵达果肉里的无知”、“1990-1999隐在黑暗里的光”、“2000-2009此刻世界上的书尽皆合着”、“2010-2015终于转身告别的地方”的线性时间划分章节，勾勒一个需要被你我阅读的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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