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

苏建平

吧台上，一红两白一黑四条金鱼在鱼缸里戏耍着，另一侧的窗台上，叫蝈蝈呆在小小的笼子里，不分日夜地叫。两者中间，妻子玩着电脑，有时看看这侧的吧台，对看看那侧的窗台，欣喜地说：“今年的小动物养得真好!”

四条金鱼中，黑色的小金鱼第一个来到鱼缸。三月份桃花盛开的季节，一群人组织去桃花岛赏桃花，就带了孩子一起去。孩子对田野里满目的鲜艳桃花无动于衷，却爱上了小摊贩兜售的小金鱼，把玩不休，死活不肯走。小金鱼装在一个小小的透明球里，刚够鱼身子伸直。边上的游客说，这种鱼养不长，带回去不到一个月准会死掉。孩子不认这种理，也不懂这种理，只觉好玩，便挑了一条黑色的金鱼。一回家，就打开小球，把金鱼养在了鱼缸里。

黑色的小金鱼虽然欢快活泼，上蹿下潜，机灵劲十足，却未免孤单。于是，四月的一个周末，一家人到新华书店边上的宠物市场，一口气买了四条金鱼，两红两白，虽然白的两条很小，比黑金鱼还要小，可是两条红金鱼相对于黑金鱼白金鱼，简直是巨无霸。等鱼缸里装进了全部五条金鱼，鱼缸顿时显得小了。

明眼一看，五条鱼，你碰我，我碰你，空间过于狭小，狭小了就要争空间。更要命的是，陌生感带来的敌意也是明显的。像人一样，后到的四条鱼，就在扎在马甲袋里一路提回家的短短时间里，相互认识了，并且结成了一伙，面对鱼缸里早就存在却孤单一条的黑金鱼，一齐采取敌视的态度。四条鱼一落水，黑金鱼马上感受到了空间的急剧变化。首先，肤色不同，非为同类，其次，两条红色大金鱼游动时的水势变化，像涡流一样，彻底打破了鱼缸的定静。这肯定超出了黑金鱼的全部经验，恐惧爬上了黑金鱼的全身，黑色的小鱼儿左躲右闪，上逃下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差不多整整有一天一夜，黑金鱼都在恐惧中度过。

变化是意外发生的。在饲养过程中，先是一条红色大金鱼突然生病了。这个病很怪，全身各个部位突然出现了一些小黑点，慢慢地小黑点逐渐扩大，变成了黑斑，黑斑进一步扩大后，金鱼一身火红色渐渐暗下来，仿佛一支燃烧的蜡烛烧到了底部，与此同时，金鱼似乎耗尽了所有心力，呆呆地浮在水底，有时勉强挣扎到水面，不等透过一口气，就翻滚着又沉落下去。喂食物时，它也呆呆地看着其他鱼儿抢。如是几日，死亡终于把它带走了。

以前也养过金鱼，大都过几日即死，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想来是养鱼不得其法。有一年夏天，鱼缸里养了些小虾，别有生趣，可是突然遇上天气大热，虾儿早上还是生龙活虎的，到下班一看，白虾全部变成了红虾，竟活活让一缸高温的水给煮熟了。这次养鱼，妻子和孩子都做足了功课，严格按照两三天换一次水，每次只换鱼缸的三分之一水，那水还放在阳台上经太阳照射过。除此之外，不但喂从网上专门购买来的鱼食，还找了金钱草、小螺蛳放进鱼缸，改良鱼缸的生态，让鱼儿“换换口味”。按妻子所说，“这次一定要把它们养成！”即使这样，一条大金鱼还是死了。莫非水土不服？

一条鱼才刚死，另一条大的红金鱼紧跟着马上得了同样的病症。一样地生出了小黑点，一样地黑点变成了黑斑，一样地渐渐游不动了，一样地浮在水面并迅即下沉，一样地浑身散发出黑色的死亡气息。由于刚刚目睹了一条金鱼全身变色并最终致死的状况，我们束手无策，并几乎判了这条鱼死刑，只是等着某一天看到它的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黑色小金鱼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在饱受排挤和恐惧后，小金鱼似乎完全适应新的状况。它的游动不再有恐惧，而是像在河里那样舒展自如。更重要的是，在第一条大金鱼死去，第二条大金鱼眼看奄奄一息即将要死的情况下，小金鱼却全然不计前嫌，一直呆在大金鱼身边，仿佛在鼓励大金鱼活下去，而那两条白色小金鱼冷冷地呆在别处，对一切视若无睹。当大金鱼吃力地往水面浮去，黑色小金鱼跟着一起往上浮，似乎可以听到小金鱼在喊：“加油！加油！”有时大金鱼几乎一动不动，任由身体从水面缓缓往下沉，黑色小金鱼就绕着大金鱼的身体不住地上下游动，又似乎听见它在喊：“不要停！不要停！动起来！动起来！”这情景，像煞了读中学时跑长跑，快要虚脱实在跑不动时突然有一个同学赶来陪跑加油鼓劲，其间饱含了给言的温情。

奇迹愣是这样发生了。全身变黑，病得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大金鱼，有一天竟重新摆动起尾巴来了，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样，虽然在水中还不够活泼，可是毕竟动起来了，嘴巴也在一张一合地呼吸了。尤其是，像一部电影开始倒带，变黑的大金鱼，一身的黑色又一天天地褪去了，神奇地重新披上了耀眼鲜亮的火红色。我们目睹这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感到神秘不可解。当然，至此之后，鱼缸里一切都和解了。

当然，还有那只蝈蝈。快到暑假时，孩子跟他的小伙伴一人一只买了蝈蝈。孩子喂蝈蝈吃胡萝卜，蝈蝈胃口极好。才几天，孩子小伙伴的蝈蝈就死了，可是，家里的蝈蝈又吃又拉，在窗台上留下细小的粪粒，从笼中飘出歌声，每天都在唱歌，仿佛它身在草丛。

小动物养得好，我们看了满心欢喜，有妻子的话为证。况且妻子素喜小动物，又手把手地教孩子，让孩子既长长见识，又能体会养鱼、养蝈蝈之乐。这也算是另一种饲养吧。

直到有一天，妻子左看右看，然后说：“今年小动物养得真好！今年我们家风水好起来了！”

我猛然一惊，旋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二○一二年，家里平白无故遭遇了两场车祸，第一场车祸妻子大腿骨折，第二场车祸我小腿肌肉横向切断，呈现开放性断裂。那一年真是黑暗之年，心情沮丧。于是妻子坚持在二○一三年买了新房子。可是还没完，妻子因大腿骨折动了两次手术，体质下降，二○一四年又检查出得了免疫系统方面的雷诺症，变成了药罐子。现在想来，虽然妻子成天嘻哈如常，可内心里一定很堵：命真这么邪？

于是，小动物们陆续来到家里。除了一条大金鱼，它们都躲过了早死的命运，一派生机。其间，人在饲养过程中对小动物的悉心照料，金鱼在死亡线上的挣扎，金鱼们从陌生到熟悉，从恐惧到友情，蝈蝈宁静又热烈的歌唱，以及人自身对残肢的饲养，无不有着盐的咸、糖的甜。身内身外，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