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清溪一湾春涨

徐棋楠（深圳）·果下马

去年搬去苏州的同乡小姑娘，在微信圈发了几张去老师家路上的照片。路面宽敞，一个行人尤其显得渺小，梧桐树高大条舒，新翠蔽天，路牌上绿底白字“五卅路”，幽静极了。

这是一条老路。我没有去过，但晓得路名的由来，因故事里有张冀牖先生创办的乐益女中。心底里很尊崇张先生，把几张照片看了又看。据他家女二公子允和先生的口述，“五卅”惨案发生后，乐益停课十天，学生们连日冒雨上街募款，包括张冀牖请来的马连良等名伶义演，筹得了不小款额。之后上海工人罢工结束，多余款额便退还苏州，乐益师生同市民们一道，动手填平一条小路，开拓为大马路，取名“五卅路”。

这条路仍然健在，实在很不容易的。张冀牖一生只做读书人，倾尽家产，办一所学校，十六年间，花费二十五万银元，总共毕业了不到三百个学生。不接受一丝一毫赞助，只为独立自主。是以在困难的情况下，学校经费始终优先于子女的学费。毕业纪念刊上写：“知道你的母校！认识你的母校是怎样一种精神！是否值得你去记忆她？”可见其心血灌注。

彼时聘请来的一个数学老师周先生，讲课好听有方法。调皮的女生张允和常在星期天去先生家吃饭；夏天放学，走在五卅路上，怕太阳晒，跟在穿长衫的先生长长的影子里。这一幕明净悠然，隔了几世，成为今日小同乡拍的照片，高梧玉立，树荫遍地。

张冀牖自撰校歌：“乐土是吴中，开化早，文明隆……宅校斯土，讲肄弦咏……愿吾同校，益人益己，与世近大同。”乐土是吴中，离苏州不远的常州，有一所名校脱自于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省立常州高级中学。老校长童斐与张冀牖一般腔调，填过昆曲曲牌《解三酲》作校歌：“傍清溪一湾春涨，近圣居万仞宫墙……精诚好学前贤样，振肃须添乡国光。”巧合的是，允和先生到上海光华大学念书时，便是童斐先生教唱昆曲：“伯章老师那时已经须发斑白……一板三眼替我们击拍子”。

童斐去光华大学任教前在常州掌校十二载，并兼任学校游艺班的昆曲组老师，指导学生笛、笙、箫、唢呐、二胡、三弦、鼓板等诸般乐器，钱穆、刘半农、刘天华、吕叔湘、瞿秋白皆上过他的课。上国文课尤其绘声绘色。讲《刺客列传》，带一卷地图进入教室，至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立刻展开地图，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取出就往教室一面墙上掷过去，刀锋直入墙面，同时绕讲台疾走，模仿荆轲绕柱追赶秦王之状。

我怀疑边讲边表演是民国学堂讲授国文的一种风气。林徽因也是一面朗读一面表演来教授不到十岁的儿女，讲《战国策·唐雎不辱使命》，扮演唐雎，忽而两眼一扬，厉声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忽而柔缓：“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

这种“士”的血气不自觉地流露，每一次都使我感动。而童斐先生的校歌“傍清溪一湾春涨……”更是让我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