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呐喊

菜花黄时的兴奋，是大片的绿黄相间直逼走你视觉里所有的忙，让你直想纵身跃入青葱碧野、金黄田坂，过滤掉身心中所有的浮俗。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菜花地里的追逐吗？淹在青绿灿黄里，是田野的迷藏。我们在追什么？不是我们对方哪一个，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影子，是风间的春，是叶间的问，是草间的谜，是花间的梦，是嗡嗡蜜蜂唤醒的心灵自在。
　　还记得我们忙着去抓菜花间的蜜蜂吗？掰下几片厚大的油菜叶作“手套”，视线迎着蜜蜂飞舞，锁定、蹑足、抬手、轻按，那刻耳边所有的嘤嗡失声，注意力全在手指前捕捉的对象。不是想吃带刺的甜蜜，而是艳羡蜂的自由，偏要抓几个作自己的玩伴，直到母亲愠怒的声音由远及近。诗人见此咏出“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母亲碰到的却全然不是诗意，而是“飞入菜花无处寻”的顽童。
　　被拦在家里的我们，心依旧不安稳，“捉菜花蜢蜢”的念头在脑海里蓬蓬勃勃。老屋门前虽无菜花地，但那些另辟蹊径的蜜蜂，专门钻老墙上赤裸的砖缝，以为那是自己独到的好去处。我们小小心窝里“捉”的念头又一次被蜜蜂拴住，翻找开口适合的玻璃瓶，再从扫帚上扯下一枚细枝，或者一根硬挺的稻柴芯。嘿！我们的小心机可多着呢，看准蜜蜂钻进了墙洞，赶紧用瓶口压住，仅留一丝竹枝或稻柴芯可以进出的细缝，探进去。捣，再捣，里面的蜜蜂无法享受安宁，落荒而出，撞入瓶内。再小心翼翼地移开玻璃瓶来，飞快盖好瓶盖，怦跳的心暂时落定。当然也会因“技术”不够“娴熟”或动作不够迅疾让敏捷的蜂趁势飞脱的时候，恼过后心依旧执著，反复继续，直到辰光不再允许，只好与兄弟姐妹在黄昏中讨论自己的“战果”：收获几多、是蜜蜂还是大个的胡蜂……晚饭一定吃得飞快，因为还惦记着要找钉子和榔头，在瓶盖上凿几个小洞，给蜜蜂一个“人性化”的居住空间。睡觉时一定把瓶子放在枕边，期待梦里长出翅膀，与蜜蜂一起醉在春风繁花里。
　　春天里，不管是蜜蜂还是孩童，都听到了油菜花的呐喊：春来了！春来了！
　　油菜花是群体性的，它们暴动似的，听从地底下流水对泥土的召唤，听从春天雷声里的命令，仿佛一夜之间，集结成整齐的方阵，等待着自然检阅。一枝油菜花成就不了农事，只有当它们手挽手列队出兵，提示性的黄色也急着告诉农人：忙春了！忙春了！而朴素的农人像极了心底酝酿着籽实累累丰收之梦的油菜花，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花，他们只是年复一年与土地相拥，年复一年以细小的种子回报大地，然后用年复一年的油香抚慰千千万万的胃。
　　一次春日午后，大课堂里的学生被“偷跑进”教室的暖阳“醺”得慵懒欲睡。我遂起念，说：“与其大家在教室里恹恹，不如我们出去上课。”出去上课？！学生们迅速被新奇、疑惑唤醒，涌出教室。穿过开得喧嚣的垂丝海棠和樱花林，来到校园东北角的菜花地。学生们的眼一下被成片的菜花黄照亮了。
　　回头看油菜花掩隐下的田埂，有些蚕豆苗已经被踩得“骨断腿折”。我恨不得为我的“沐春风”的上课“创意”大哭一场，这些嬉戏在菜花间的孩童，眼里、耳里、心里已经充塞了光怪陆离的诱惑，无法与春天“约会”了。而我的一厢情愿的好意，被践踏得如残枝碎叶的蚕豆苗般，我想我对春天犯了罪。风过处，我似乎听见油菜花的呐喊：忘了！忘了！
　　所以现在的我们，虽会有“春天里，我亲自植下一株自己，夏天是否枝繁叶茂、秋天是否红叶绚烂、下个春天是否花事荼蘼”的天马行空浮想联翩；虽会用“平野菜花春”“黄萼裳裳绿叶稠”“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的诗词句章附庸风雅，可双脚极少沾上质朴沉稳的泥土，双耳极少闻到麦草呼吸蜂蝶振翅的音讯，心再也醉不出花开震撼儿时的率真。即便，我每天面对的是——用蜂栖菜花照片保存的电脑桌面。而孩提时的我们根本不考虑有没有“既成的春服”，只在乎的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时的心，能装下活泼泼的花黄蜂舞的自然。
　　不知菜花们会不会接受我内心里的悔意？也不知菜花们会不会回应我：人，原本就是自然中的一色，何以要急急分开？从自然中走出的人们啊，请一定竖起耳，听一听，金黄色的呐喊。

　　□良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