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旧雨新知。当我们被一些封存的往事所感动时,心头总会滚过这些温热的文字。
为了写《布衣壶宗顾景舟传》,我曾于2013年深秋赴台湾采访。沿着当年顾景舟先生访台的路线,遍访顾老故旧、至交。一路所见所感,常常萦怀不已。
对时任台湾“海基会”秘书处处长徐建先生的采访,是令人难忘的。他个子不高,70多岁了,精神很好。秋深时节,台湾依然炎热。却见他一身笔挺的深咖啡色西装,且神情庄重。“20年前,我穿着这身西服接待了顾景舟先生。今天,我特意穿上它,来和写《顾景舟传》的作家见面,以此表达我对顾先生的怀念。”
然后,拿出包装精致的凤梨酥,说,徐先生尝一点吧,这个牌子的凤梨酥,当年我也曾请顾老尝过。
以如此虔诚的方式,怀念一位心仪的故人,令我肃然起敬。
两岸隔绝的时代,顾景舟是谁,台湾人并不知道。那时,偶尔有胆大者,从大陆经香港辗转带回一把紫砂壶,进台湾海关时,必遇到很大麻烦。因为,谁都知道,紫砂出在大陆,那是“通共”,结果是要坐牢的。爱壶人又舍不得放弃,怎么办?把壶嘴打破一点点,或者,把壶口敲破一点点,等于自残手足,其心真在滴血。不管如何,一定要让人感觉是残品,是路边捡来的,盘查时,才可以搪塞过去;遇上“中国宜兴”的底款,必得用油漆,把字涂掉,或者用砂石把字磨平,才不至于遭殃。
终于,到上世纪80年代,坚冰慢慢消融。台湾出高山茶,饮茶人个个喜欢紫砂壶。谁都知道,大陆紫砂的壶艺泰斗,名叫顾景舟。1993年顾景舟访台时,其影响已如日中天。不仅一壶难求,就是一个签名,也值三千台币。
当时,作为接待顾景舟一行的“海基会”秘书处处长,徐建先生一直有机会跟顾景舟近距离接触。顾景舟的风度仪态,让徐建先生很崇拜。他家学好,父亲早年官至“国军中将”,且擅丹青诗词。顾与徐一见如故,交谈很是倾心。仰慕之余,徐建听说他书法很好,故很想请他题字留念。
顾景舟爽快答应。于是徐建找来一张只有10厘米见方的小纸片,郑重地请顾景舟写一个“茶”字。
顾景舟一看,笑着说,徐先生,纸太小了,我带了宣纸来,晚上回去给您写个大一点的,好吗?徐建连连摇头说,不可,这样我就违纪犯错了。
原来,台湾当局对“公务员”管理很严,不准利用公务之便,向名人索要字画。而10厘米范围之内的题字,是被允许的。徐建说,纸片虽小,毕竟是顾老您的手迹,一个茶字,包含着两岸的情,于心也就满足了。
顾景舟听了,表情肃然,一时无语。想必内心受了震撼。最后,凝神运笔,在那张小纸片上,写下一个苍劲清隽的“茶”字。
时隔20年后,徐建先生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依然很动情。小小的一张纸片,用护卡膜装着,用家中最贵重的一个盒子珍藏着。睹物思人,彼此不胜感慨。
转眼就到了2015年9月。《布衣壶宗 顾景舟传》已经出版。我有幸随紫砂代表团参加台湾“百年景舟音乐纪念会”活动,并为台湾读者签书。一到台北,在台湾朋友的欢迎晚宴上,却得知徐建先生刚动了一个大手术,正在康复之中,或许他不能参加在彰化举行的“百年景舟”纪念活动了。听罢,忧心隐隐,并为之祈祷。
然而纪念活动那天,徐建先生还是抱病赶来了。从台北到彰化,2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颠簸,他是在儿子的搀扶下前来的。神态依然是矍铄,略显消瘦的脸庞,因为与友人的重逢,挂着兴奋的红晕。紧紧的握手替代了日常的寒暄。“我怎能不来呢?只要有口气,我就要来!”字字如钉,动人心弦。
当他见到两年前,他所提供的顾景舟手书“茶”字,已经印在《布衣壶宗 顾景舟传》一书里,激动地捧着书说:“顾老九泉之下,当含笑瞑目矣。”
临别,坚持赠我一盒高山茶,说:心意。
相见欢,别时难。一个“茶”字,温暖着两岸的心。
徐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紫砂文化学者。有长篇小说、散文随笔、文学传记等著述十五种,四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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