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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的日子啊

    陈丽帆

    不是亲眼所见,你可能很难想象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这里是美丽与丑陋,富裕与贫穷的大熔炉,繁华的首都街市上随处可见行乞的妇孺。我们从东亚,欧洲,北非,南美不远万里聚集到德里,关心这里的贫富差距和女性的生存空间……

    尽管自诩为勇敢的姑娘,关于印度的书和电影也看了不少,但当我独自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踏入英迪拉甘地机场,被人高马大的印度男人搭讪时,我开始有点心慌了。

    接机小哥是本地大学生,叫迪伍,人很是热情。一路上他说个不停,可我只能听懂零星几句印度英语———他是在给我介绍德里的风土人情,我只好保持礼貌的微笑。车渐渐地行,窗外的画风好像不对劲了,我简直怀疑自己回到了出生的九十年代……马路边像锅大杂烩一样的地摊,人们骑着“大铁驴”自行车高声喧哗,破败的街道拥堵不堪,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那些印度男人直勾勾盯着你的眼睛……我努力保持着镇定和微笑,时不时地跟他搭几句话。我开始飞速地在记忆中搜寻中国驻印大使馆的电话号码,把手机紧紧攥在手中,悄悄摸一摸身上的美金是否都在,暗中观察这条路上哪里人群比较集中……我一边紧张地在脑袋里筹备可能发生的逃跑计划,一边从背包里掏出精美的中国礼物“贿赂”。

    车子在一处狭窄的街巷里停下了。已经过了下午六点,薄暮压在城市上空,昏暗的路灯下,街巷显得更加衰败了。迪伍招手让我跟着他上一栋小楼,我一看那黑漆漆的铁门,想着会不会进去就被绑了,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出现在车窗边!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露莉,来自阿根廷的志愿者。今天是周末不用工作,很多志愿者都出去旅行了,所以楼栋里特别冷清。

    我吸了一口气,可是悬着的心还是不能放松下来。人心啊人心,世上最难讲的就是这个。你看不见摸不着,也许拐个弯它就瞬息万变了。我打开车门,竖起我的兔子耳朵,瞪大我的鹰眼,迈开我的猎豹腿跟着迪伍走进了昏暗的楼道。又遇见另一个胖姑娘,玛丽,哥伦比亚志愿者,明天就要结束她的志愿工作离开印度了。玛丽跟我握了一下手,祝我好运。谢天谢地!

    这栋楼没有床位了,迪伍又将我带到了另一栋五层小楼。另一栋小楼稍显亮敞,可是……各个国家的志愿者到达的时间不一样,目前就只有我一个女孩住这里! 我心想着一定要快点跟外界取得联系,也默默地计算还有多久新买的印度电话卡才能启动——我已经无暇惊慌了。紧接着见了房东太太瑞卡,和她签订了合同,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这下我悬着的心又放下了半截——看来是个正规的志愿者组织。不过新的担忧又来了,楼道里有男人的身影,一个是仆人,另一个我估摸着应该是她的丈夫。我明白,在印度家庭里女性的地位是不怎么高的,也就意味着———她的丈夫如果起了歹心,瑞卡再善良也是没有力量保护我的。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迪伍要开车回家,就先带我去楼下的夜市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我跟着他来到了夜市上,——这明明是我童年印象中县城里的那种昏暗的地摊市场啊! 在手推车前挑选土豆时,我被一个流氓掰过肩膀,我还没反应过来,幸亏迪伍马上出手救了我! 我听不懂他们用印地语在吵着什么,互相推搡了几下,迪伍拉着我迅速离开了。就在我们转身的刹那,另外几个男人冲上来打了那个流氓,而另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迪伍一边拉着我走开一边跟我解释眼前的情形,他满脸涨得通红,可我初来乍到还听不懂印度口音英语,只好捂住怦怦直跳的心频频点头。

    生活必需品基本买到了,迪伍走了。我赶紧关上门好好观察地形——房间的木门是在外面挂锁的,里面只有两个插销,木门旁边有一个玻璃大窗,虽然也可以用插销插上,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打碎它直接跨进我的房间,也可以从外面轻易将我锁在房间里! 我死死按捺住心里的惊恐继续搜寻着——灶台上有一个窗子和浴室的窗户出路是一样的,从它们中的任一个跳出去,会被卡在下面的铁护栏上困死。靠床的墙还有一扇窗,一推开,外面是民居住宅,从另一栋楼二楼的平台架一个梯子就可以爬到我的窗前来……我吓得赶紧关上——不能让别人发觉只有我一个外国女孩住在这房间里啊。不过,如果遇到什么不测,从这里跳下去却是最好的出口。屋子才刷过,一股浓重的漆味儿,可我也不敢打开门窗透气,只得把自己囫囵地裹进这可怖的第一夜里了。

    印度时间凌晨一点半。终于连接上了微弱的WIFI信号,国内的朋友都睡了,大过年的,我决不想让父母担忧。一位在德国的中国朋友帮我记下了驻印大使馆的号码,如果几小时后我没能及时跟他报平安,他马上

    帮我报警。一月的夜里温度大约只有摄氏十度,我进浴室洗了个冷水澡冷水头,冻得瑟瑟发抖,咒骂了一通后镇定下来,迅速裹上毯子取暖。我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就这样坐着休息到天明,再观察周围出没的印度男人是否有潜在的危险,然后想对策。可我实在是又累又怕,伴着大街上的野狗狂吠,还有附近机场里飞机起飞的噪声,我居然一头栽下呼呼睡着了。

    惊魂的第一夜啊!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那一刻,浑身的细胞都在惊喜地轻颤着———我熬过第一关了吗? 我推开靠床的窗户,这是一个寻常的印度早晨,四处静悄悄的,橙红和淡蓝相接的天幕下,一架飞机刚刚起飞……美好的早晨让我迅速恢复了精神。吃掉最后一袋从中国带来的饼干和榨菜,我打量了一番昨晚从夜市买来的蔬菜和水果,真是物廉价也廉啊。我整理好思绪,今天最重要的事便是熟悉四周的环境。在房间里待到中午十一点,直到门边那个大玻璃窗里透进密实的阳光,直到楼下的人声和车鸣逐渐沸腾,我才敢独自走出房间,走上郊区的大马路。

    生活开始了!

    看地图才知道,我的住处是在德里南部的郊外。出门搭乘十分钟突突车,加上半个多小时的地铁才能到市中心。沿着这条破旧的街道走出去,是德里郊区的公路,一路上有小超市,药店和饭馆开着门营业。不远处一个废旧的汽车市场上停着几十辆报废的轿车和突突车,净是些黑黝黝的印度男人操着工具在修理,他们直起上半身来盯着我这个“怪物”看。此地不宜久留,我赶紧折身返回。途中经过一棵老树,树下摆着一大片鲜花,插在塑料盆里的,扎成束的,一个黑矮的男人躺在树下跷着二郎腿。这就是他的“花店”吗? 我哭笑不得,真是一个随意的民族啊。不过,花儿有谁会不爱的呢?我买了一束满天星,正如我此刻细细密密的心情。

    花儿有了,鸡蛋有了,蔫蔫的蔬菜水果有了,油盐有了,干净的矿泉水有了,虽然没有买到肉,但我可以健康地生存下来了!我仍旧不敢打开我的门窗透透气——门外的阳台上常有木匠和洗衣工在做活儿。不是我恶意揣测,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他们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男人,一旦燃起邪念,在他们破门窗的几分钟内我还有时间打开靠床的窗户跳下去。

    一星期后我有了室友,埃及女孩诺涵和印度尼西亚女孩西塔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幸福来得很突然嘛——我的屋子一下子就充满人气儿了。虽然我已经吃了一星期的清水煮白菜,清水煮土豆拌辣椒面,番茄鸡蛋煮方便面,炒胡萝卜……胃里寡淡得慌,但胸中豁然开朗———紧闭的门窗终于可以打开来透透气了。

    是的,水和食物是个头疼的问题。印度的自来水处理得不够干净,烧开了也不能入口;街边摊的食物更是害得各国的志愿者“一泻千里”……饼干和面包可以对付早饭,下午两三点找一家麦当劳肯德基解决午餐,工作结束之后回屋煮一顿大白菜或者土豆当作晚饭,一周或两周找家高档餐馆打个牙祭……早上起床看看表,如果离工作时间还有一阵子,那抓紧时间给自己弄一顿吃食是顶要紧的! 炒个西兰花,补充维生素C;煮个番茄,一定多放两个鸡蛋;热一包牛奶,多喝两口再走———有时去到贫民窟工作,连快餐店都找不到,只能啃巧克力饼干搪塞过午饭。每天做些简单的蔬菜,我也默默地多加上室友的一份。有一日下班回来买到一斤豌豆荚,这在咱郊区可多不容易! 欢喜地剥开豆荚,把嫩绿的豆子都抠出来,一掐,新鲜着呢! 啪啪地剥着,有几颗蹦到了地上,真心疼。环视了一圈,楼上楼下都没人,心里更欢喜了———我可以吃独食了! 不行,豌豆里我也要炒鸡蛋进去,能炒多少是多少! 那一晚真是把肚子撑圆了,开心地吃着,也顾不上自己还算个业余拉丁舞者、要保持身材的事了。

    刚开始觉得食物简陋但也勉强合理,可是照这样吃下来二十天……三十天……四十天……我开始内分泌失调,抵抗力下降,大小毛病就滚雪球一样来了。各位看官莫惊慌,印度的物质没有如此匮乏。只因我们志愿者住在郊区,硬件本身就不好,年轻人仗着自己身体过硬,工作之余也没有再为物质精心打算。且五六个人共用一人份的小厨房厨具,做饭更是不方便,也就无心留意营养了。

    日子热闹起来,身边的志愿者伙伴越来越多,我们对德里的环境也越来越熟悉,胆儿也渐渐地肥起来了。我与房东太太瑞卡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好几次我卧病在床,瑞卡端来自制的马萨拉茶来到我的房间陪伴我。那些黄昏,小屋里没开灯,落日的余晖从半开的木门里穿过,我们随意坐在床上,谈印度社会,贫民窟,宗教,谈公益,甚至是她向我讨教护肤经验……她盘腿靠墙坐着,身形臃肿,身上混合着锅碗瓢盆的铁腥味,淡淡的体味以及乳香,那是属于一个平凡母亲的独特气息。多少个瞬间,我只觉高鼻深目的她和面色苍白的我,像两张不同的面具一般凝固在时间里。我们,两个女人啊。

    渐渐地,工作磕磕绊绊也常有别扭。

    印度社会存在着名目繁多的NGO (非政府组织),领着政府的补贴,在民间组织着各类社会工作。不是亲眼所见,你可能很难想象这个国家的贫富差距,这里是美丽与丑陋,富裕与贫穷的大熔炉,繁华的首都街市上随处可见行乞的妇孺。据不完全统计,首都德里有九个贫民窟……到处是睡在垃圾堆旁的男人,抱着婴孩衣衫褴褛乞讨的女人,赤脚流着脓遍地追逐打闹的小孩……连贫民窟也分三六九等,最不堪的,居民们像街上的牛羊一样迁移着,他们和其栖身的帐篷被一届又一届政府领导班子,警察,以及当地地头蛇势力不断驱赶。哪儿有块空地,哪儿暂时没有人撵走他们,他们便可以立刻撑好支架,铺上雨布,压几块砖头安个“家”。蝼蚁一样的生存状态令人唏嘘,然而可恨之处在于,多数人并不想搬离贫民窟,这里的生活成本极低——没有自来水可以到处汲水,没有电可以偷电,住在这里,也不用缴纳任何税。

    关心这里的贫富差距和女性的生存空间,我们从东亚,欧洲,北非,南美不远万里聚集到德里。到贫民窟收集手工艺品投放入市场售卖,为妇孺赚取生活费;走访德里七大商场设立捐款箱;拍摄纪录片鼓励印度女性自强自立……可我们渐渐发现,负责照管我们工作的NGO似乎并不是那么关心社会问题,关心我们工作的进展,他运营着NGO只是在履行家族传统而已……意大利队友怒了,埃及队友犯懒了,德国队友懵了……这下好了,欧洲和北非纷纷罢工示威,剩下我这个东亚队长在中间调停不是,跟南亚次大陆接洽也不是。我可像每天吃腻味了的鸡肉汉堡里的那块炸鸡一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啊,番茄酱往中间的鸡块上抹,辣椒面要放,芝士酱也少不了加的……酸甜苦辣,经历了这一番,只有我自己才知个中滋味。明白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我还是想伸出双手为这千年的古文明出一点微薄的力量。有多少算多少吧。

    猴年大年初一那天,没想到我又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年三十去了瓦拉纳西贱民村,九个人挤进一辆突突车在乡间小道上颠簸三个多小时,再搭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回到德里,我的肺终于挺不住了。咳,痰中带血,咽口水都疼得眼眶泛红。经历了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内分泌失调,吃速食令身体浮肿……在德里的雾霾里硬挣了几十天,本以为已经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唉,防不胜防啊。不知我的喉咙究竟咳成了什么样,我想大概有点像前几天扔掉的那个烂番茄一样吧。多亏了房东瑞卡和伙伴们的精心照料,虽然咳嗽拖了二十天才痊愈,但我的精神气儿迅速恢复,又变回那个烂漫的姑娘了。

    在印度的四十多天,我从来没有为孤独,病痛,困难掉过一滴眼泪。只哭过两回,第一次是在阿克萨达姆神庙看到水秀表演时,为这个民族美丽的文明落泪了;第二次是离别的那天,从德里飞回昆明,转机到青岛,一路在飞机上压低声音悄悄地哭。

    在印度的日子,如梦一般啊。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学校的图书馆内头昏脑涨,于是走出二楼大厅,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漫无目的地眺望着。手机突然震动了,是印尼室友西塔发来的信息:

    “亲爱的姐姐,我想你了。我想你做的番茄鸡蛋汤。你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想来中国参加你的婚礼,在你的婚礼派对上喝你做的汤。”

    截图给另一位朋友利奥看:“你看看,催婚的来了。要是我不结婚,可怜的西塔就永远来不成中国了,哈哈哈。”

    起风了,阴天的大风,好像是从对面的地铁站那边刮过来的,我的黑色长风衣被粗暴地掀起。

    我想起那个地方雾霾里的春天,好像从未遇见过大风。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 学专业2014届在读硕士生,参加AIESEC国际志愿者组织,于今年1月至2月赴印度德里,参加为期六周的女权项目志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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