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梦

    做梦，大约是世间最寻常，又最神秘莫测的事情，说它寻常，因为凡活人皆能做梦(动物会不会做梦？　植物呢？)，且一做一辈子，如影随形，与命同寿，想要摆脱，唯有死路一条。有人说了，不是“至人无梦”吗？我听说的一种解释是，至人并非无梦，只是不信梦而已。说它神秘莫测，是因为梦与做梦人的现实生活之间，有一种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的关系。没人能梦见自己没有见闻过的事物，任何梦都脱胎于做梦人的现实生活，即使梦见背长双翅、口喷烈火，也不过是日常事物的拼贴。这就是梦的“是”。而梦的“非”，则表现在它将现实生活中的事物毫无道理地随意搭配，弄得光怪陆离，逻辑匪夷所思，比如高尔基曾给托尔斯泰描述过他的梦：一双空靴子在湿漉漉的海滩上独自行走。我梦见过我的六姑妈是一碗面汤，盛在土碗里，泛着红油，安放在我小学坐过的长凳上。梦之让人倍感神秘，正在它的这个“非”上，梦之让人着迷，亦在这个“非”上。

    梦之“是”，似乎与现实交集；梦之“非”，无疑又与现实错乱。那么梦之于现实，到底什么关系？　是隐晦的折射？　繁复的密码？同质而异形的哈哈镜？　或者梦与现实其实无关，各属一个完整的世界？　再或者，是未来宿命的预兆？　是神道莫测的高深谕示？　问得干脆点，梦这玩意，到底啥玩意？　被称为犹太人思想和传统集大成之作的　《塔木德经》，其中有四篇专门讨论梦。书中的解梦人希斯达说过一句名言：“有梦而不解读，就像收到信而不打开。”收到信而不打开，的确非人可以忍受，于是古今中外的智识之士，莫不为梦绞尽了脑汁。

    梦是预兆，这大约是源头最古老、流传最广泛、历时最久长、扎根最深固的观念。下至引车卖浆者流，上至帝王将相，概莫能外。中国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就有用梦卜吉凶的记载。历代正史中，用梦预言吉凶的记录比比皆是，如　《左传》　载，宋景公死后，得和启争夺王位；得梦见启头北向躺在卢门外，而自己是一只乌鸦，站在启的身上，嘴朝南，尾在桐门上，于是认为大吉，象征他将成功继位。《晋书》　里说曹操梦见三匹马在同一个槽里吃食，立即警告曹丕，说三马(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父子)　将篡曹氏。正史尚且如此煞有介事，遑论其他。有人甚至依梦行事，比如梦见死者喊冷，醒来后赶紧焚纸烧衣。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李渊反隋前，梦见自己跌落床下，被蛆啃吃，以为这是他的死兆，不敢用兵；有人解释：掉在床下，喻为“陛下”，被蛆簇拥啃吃，表示众人将附于你，实为帝王之征。李渊大喜，遂起事。汉人这样，别的民族也类似，比如景颇人认为梦见枪和长刀，就喻示要生男孩；梦见铁锅，则是女孩。

    梦的预兆说，在科学如此昌明的今天，似乎仍有大量死粉，但问题不在这个人群特别冥顽不化，而在其中某些人的确亲身经历过不可思议的梦的应验。我有两个大朋友，是亲兄弟，弟弟是很有天赋的作家，可惜英年早逝。十余年后，哥哥已从县志办退休，公安局的朋友约他和三位同事次日出游，他欣然接受邀请。但当晚睡觉，梦见弟弟双手大张，拦住房门，左趋左挡，右趋右挡，纠缠良久，终不得出。他醒来马上电话告假，说身体不适，无法外出。其余四人按计划乘车出游，在山路上翻车，三死一伤。我大表姐曾梦见我过世的奶奶　(她的外婆)　给我的六姑妈、八姑妈和一个表姑妈分发被单，结果我这三个姑妈都相继过世。说这事时，大表姐很认真地总结道，她凌晨三点钟以前的梦就准，以后的就不准。

    除了预兆说，灵魂说也曾大行其道。据说圭亚那印第安人认为梦只是暂时离开肉体的灵魂所见，所以人要为自己在梦中做的事负责。比如在梦中打伤了别人，醒后要去道歉；反之在梦中受人伤害，醒后也要去报复。如果梦见和别人的老婆发生性关系，醒后就必须交付罚款。中国古代有个故事，说某道人见一和尚在路边酣睡，头顶爬出一条蛇，见唾沫就吃，遇尿液就喝；小沟挡道，还知道绕花丛而过；又一小沟挡道，水满难行，只得掉头而返。道人把小刀插在它回来的路上，蛇见了害怕，换另一条路回来，重新钻进和尚头顶。和尚醒来，自述梦中出行，得吃美食、得喝好酒，又过了一条小江，遇见几十个美女，想过另一条江，水大没过去，来路遇上强盗，绕行才得回。

    古印度人对梦另有观点，他们认为梦和现实一样真实，而所谓现实却像梦一样虚幻。古籍　《婆喜史多瑜咖》　里有个故事，说某国王被魔法师催眠，梦见自己骑在马上去打猎，不想遇上危险，被一个年轻的贱民女孩拯救，条件是他必须娶她。国王同意了，跟那个女孩回到村庄，一起生活了六年，还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国王。有一年，村子饥荒，他带着全家逃进了另一片森林，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他命令小儿子烤他的肉吃。他被肢解，但在将被抛进柴堆的一刹那惊醒过来，回到现实。国王讲完他的幻境，魔法师突然消失，朝臣们恍然大悟，说天呐，这不是魔术师；这是神的喻示，使我们认识到物质世界纯粹是个精神幻象。于是国王和他的大臣们一起出发，去寻找他梦中生活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他发现了所有他梦见过的事物：那个收养他为贱民的村庄、干旱袭击过的树林、失去父母的猎手的孩子。他还见到了曾是他岳母的老妇人。他问她，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谁？　她给他说，一位国王来到这里并同她的女儿结了婚，他们有了孩子，后来因为干旱，全村人都死光了。故事的结尾是国王回到了他的王宫，人们在那里欢迎他的归来。

    梦与现实互为真实也互为虚幻的观念，出现在印度这样注重形而上玄想的国家并不奇怪，在中国却很难找到对应，先秦诸子里，大约只有庄周的“梦蝶”之说可堪比拟，别的著名梦境，如南柯梦、黄粱梦、邯郸梦等，性质与观念都完全迥异。相比之下，《婆喜史多瑜咖》　中记载的梦似乎更具哲学意味与哲学深度。

    西方人对梦的研究，与东方人大不同，带有显而易见的思辨和理性色彩。希波克拉底是著名的古希腊医生，他也认为梦有预示未来的作用，同时认为病者的梦可能预示将要发生的疾病。例如梦见泉水或河流，做梦的人可能会出现泌尿生殖系统问题；梦见大水，可能需要放血等。其后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关于梦作过这样的表述：“我们每个人———甚至是最善良的人———内在都存有肆无忌惮的野兽本性，它会在我们入睡时探出头来。”柏拉图认为睡梦中没有理智的控制，会发生很多清醒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古希腊知识全才亚里士多德把“梦”定义为人睡眠时大脑的活动，而不再是神灵鬼怪的作祟；对于梦的预言功能，他认为是梦中的意念影响了睡醒以后的行动，实际上是梦左右了做梦的人的意识，影响了将来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梦预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件。罗马政治家西塞罗在　《论占卜术》　中的论说很有意思，他说：“一个人整天瞄准一个目标，怎么会一次都打不中？　我们每晚都要睡觉，不被我们梦到的事少之又少；那么，梦到的事偶尔真正发生还值得奇怪吗？”这是在用概率学来解梦了。

    宗教典籍中的梦，在我看来，是梦国中别具之一格，如佛经中记载佛陀在过去世亲近普光如来时做过四次梦，一次梦见自己躺在大海上，一次梦见以须弥山为枕，第三次梦见众生和自己合而为一，第四次梦见自己一手执持太阳，一手捧着月亮。《圣经》　中出现过七十多次有关梦的记载，大都是上帝的圣谕。例如　《旧约》　中埃及法老梦见七头健牛，随后又有七头瘦牛出现，并把前面的健牛吃掉。解梦人约瑟夫告诉法老，这梦预示着先有七个丰年，随后又有七个灾年，灾年将把丰年的盈余全部耗光。

    类似的梦大抵气象恢宏，震慑人心，但说实话，许多不免明显的宗教目的，不像真的做过，看成编撰者布道的一种方便法门，倒似乎更为恰当。

    我对梦没有任何研究，却跟大多数人一样，对做梦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我也曾设想过梦的发生，当然，我是受过科学常识教育的现代人，不可能真相信那些神道之事，但也不完全信服诸如弗罗伊德、爱德华·墨菲等这些心理学家的理论，他们的理论在我这样普通的人看来，跟梦本身一样深奥神秘，实际上是另一种梦。我更相信我们中国祖先的智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在我看来，庶几近道，虽然并不能解释所有的梦(比如我姑妈是一碗面汤)。试想某人对某事念兹在兹，或者受某事强烈刺激，那部分神经自然特别兴奋和难以平静，于人入睡之后仍继续活动，于是出现与其事有关的情节与形象；同时，整个神经系统又未全盘运转，其纵横的路径强弱混杂，动静交互，有如线路搭错，又如车辆在灯光明灭又高低不平的盘山夜路上盲目　(因为没有意识的约束)　行驶，出现意象重叠、情节错乱、偏离正途驶入岔道，甚至一头栽进路边水坑的结果，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当代梦学研究证明，做梦能缓解压力、加强记忆。就算真是这样，对日常生活似也增益不多。但许多例子可以证实，当梦无拘无束的特质遇上那些富于想象的头脑，可以变成一针强烈的催化剂，其点石成金的效用令人惊叹。科学研究上受惠于梦的事例不胜枚举，如爱因斯坦、高斯、波尔、庞加莱等等，都曾在梦中得到发明创造的启示。科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科学四梦”，指的是莱奥维因梦发现神经冲动的化学传递、笛卡尔梦中创立解析几何、凯库勒梦中观察到苯环结构及门捷列夫梦中发现元素周期表。音乐家中的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瓦格纳、贝多芬、普契尼、斯特拉文斯基、茱莉亚·豪、塔蒂尼等等，也都曾从梦中得到旋律。文学家在梦中受到启发进行创作的实例同样数不胜数。如中国古代诗人常有所谓“梦中得句”的说法，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张三影的“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据说都因梦而得。

    梦还有一个现象令人玩味，那就是做梦人无论梦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于梦中都从不惊讶，比如我梦见姑妈是一碗面汤，梦中就丝毫不以为怪。梦与现实相比，仿佛各自的异乡，自有其天地，自有其生物，自有其风尚，自有其情理，而人一入其境，便化身土民，一切天经地义。醒后视梦，怪其怪，亦怪其时不觉其怪。这种现象，对创作虚构性叙事作品　(小说，电视)　的艺术家来说，不知是否有所裨益？　卡夫卡的　《变形记》、《乡村医生》，马尔克斯的　《巨翅老人》　等，其笔调之令人难忘，或者说其叙事策略之成功，正在于把不可思议之事视以理所当然之情。这不就是梦的逻辑吗？

    肖洛霍夫的　《静静的顿河》　里有个庄园主，聘有专门的说梦人　(一个农奴)，每天为他说头天晚上做的梦，久了，能分得清哪个梦是真的，哪个梦是编的，而哪个梦上次又已经说过。

    要说人生真有什么自由王国，梦境算得一种吧？　不是说“以梦为马”吗？

    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