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村里的木匠，之所以选择这个行当，是因为干木工活，技巧和劳动量主要靠胳膊和两手，脚的作用是次要的。二叔只能干些不用脚的活计。那是一场罕见的暴风雪给他带来的灾难。二叔年轻时靠一辆吱吱响的铁轴车和一头小毛驴维持生计，早出晚归，赶车拉活。一次去三十里开外的苇田拉苇子，回返时不幸遭遇风雪。他心疼小毛驴，不但没往车上坐，还绑上一根绳子，帮小毛驴拉车。一车苇子，尺来厚积雪，一步一步拉到家，都小半夜了，两只脚也给冻成了冰坨，鞋都脫不掉，虽说后来去了医院，但最终也没能保住。没了两脚的二叔，从此便干上了不用脚的活计，当木工。木工也离不开走路，二叔的走，不靠拐，靠膝盖。他把没了脚的双腿用棉布和特制的鞋底裹牢，便以腿当脚，跪着走。
那时农村里的工匠，讲究传承，名师出高徒，受过名师的点播，找活儿就容易。二叔没拜过师，手艺也一般，可是小村里，无论谁家需要添置家具、需要修理门窗，都把活儿留给二叔，有时往往要排着等上好长时间。村里原有的几个木工，也不与二叔争抢，有的甚至把自家需要修理的桌椅板凳留给二叔，自己到外面找活儿做，二叔若问：你家不是有木工吗？家人回答：他外面忙着呢，哪里有工夫顾家。二叔便心领神会，知道乡亲们可怜他，让他有口饭吃，干起活儿来也格外下功夫。
村里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后来又是人民公社，没了双脚的二叔和乡亲们一样，成了普通社员。村里照顾二叔，没让他面朝黄土背朝天下田劳动，而是留在后勤组，负责生产队农具维修或为学校修理门窗等活计。乡亲们谁家有需要修理的家具，也请二叔过去帮忙，虽说不给工钱，但烟酒的款待是免不了的。所以那时候，二叔虽然残疾，日子过得却充实滋润，一天到晚乐乐呵呵。
时光眨眼间流走二十几年，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承包给了个人，承包者也给二叔留下话，说以后农具需要修理了，还要请他帮忙。但还没容得修理，机械化了，那些钢铁组成的大大小小的零部件，别说让二叔修理，看着都眼晕。只是学校有需要修理的活计还请二叔过去，那是校长有话在先，说无论谁来承包，二叔都必须是参与者，只是二叔参与的活计已所剩无几了。以前二叔用手锯木破料，一根木头吱啦吱啦能干上两三天，现在用电锯，机器一开，个把小时都是多的。还有挖榫、刨光，都是机器，速度之快同样令二叔眼晕。这里，他所能参与的不过是给板凳加个塞儿，给门窗备个楔子。以前，光学校的修理，也够二叔干上个把月的，现在多则三天，少则两天，那些剩下来的大把时光，二叔只能在无聊中消磨。他也曾想过给手使的家什更新换代，如添置一些电锯电刨子之类，但靠膝盖行走的慢节奏总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一些想法还没容他实施，不光是村里的小学校，连乡亲们造房起屋，门窗口料都由木质更换成塑钢铝合金了。屋里的家具摆设，也再不像以往那样请木工制作，而是直接从商店里买组合，既时尚又光鲜。村里几个年轻些的木工，虽说没改行，干的却是建筑工地的模板支架，虽说技术要求不高，但登梯子上高的难度，却足以令没了双脚的二叔望楼兴叹，让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落伍的残疾人。
残疾的二叔是幸运的，晚年的他被安置到乡里的敬老院。二叔临走的时候，把他多年闲置下来的木工用具全都打磨一新，装进木箱里装上了车，说是艺不压身，养老院里的桌椅板凳也总有个坏的时候，免不了会派上用场。
（作者：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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