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美人

焦桐（台北）·饮食关键词

民宿好像就建在上巴陵起伏温柔的山岭，早晨醒来见自己在云海之上，好像误闯了仙乡，房屋、果树，一切失去了重量感。远处隐约可辨一些山峦，绵延，飘浮，四周没有了方向感。直到阳光驱散岚雾，露现农场、谷壑、针叶林，我知道群山那边有神木群。拉拉山算中级山，却有高山景致。

那年夏天拉拉山之旅如梦似幻，我们住的木屋设备简单，洁净；窗外可见水蜜桃园，整片小乔木排队站好，树冠开张。民宿主人赠送自家栽种的水蜜桃，艳丽，皮薄，果肉丰满，轻轻撕去果皮，入口滑润，含糖量甚高，汁甜如蜜，好像不需要动用牙齿即化成了汁。果核甚大，沟纹深而明显。上巴陵一带属大汉溪流域，土壤排水性质良好，非常适合水蜜桃，林明德《拉拉山水蜜桃》：“肉嫩汁多清甜，还有／一股沁凉的滋味／窗外，林荫深处／突然随风传来——／声声蝉，多音交响。”

水蜜桃原产于中国，先传播到亚洲周边地区，再经波斯传入西方。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明代《群芳谱》。高冷海拔地区所产质量尤佳，故台湾水蜜桃以拉拉山驰名，堪称水蜜桃的故乡，很早就结合了巨木群观光；偏偏产季是多台风的七月，水果极易遭受风雨摧残。拉拉山的水蜜桃一年一获，皮薄得吹弹可破，汁液饱满，香浓，甘甜，爽滑，予人名贵感。它定义了水果的美学。余光中歌咏的水蜜桃应该来自拉拉山，喻之为性感美人：“水蜜桃，红夭夭／是哪位情人在树下／一时轻狂竟为你／取了这样／令人咽涎的小名／／而体态和脸晕／是同样的妖娆／躺在白净的瓷盘上／又像是带嗔／又像是发娇／／遮住你的诱惑／一袭轻轻的什么／牵一牵就褪掉了／这就算抗拒了吗？／又何其单薄。”

炎炎夏夜走在信义路上，看见水蜜桃美丽的身影，遂买了两个回家尝鲜。翌日上网站订购，发现相同的等级，售价仅一半。果农不擅营销，多交给批发商，批发价仅售价的三分之一，使得拉拉山的果农入不敷出，导致青壮年人口外流、部落人口老化。

这个平台自称将生产者和消费者中间的那道墙换成一面落地窗：收到订单后，即配对出货农民；消费者会知道收到的水蜜桃出自哪个果农，果农也清楚水蜜桃的收益分配；透明化的消费信息，给予消费者及生产者公平且安心的交易网络。我觉得有理想抱负、有营销概念的年轻人像水蜜桃一样迷人。

寿桃古来即是长寿、吉祥的象征，中国文学里的桃总是美好的。夸父追赶太阳，半路渴死；死前抛开手杖，那杖化为一片桃林，结出甘甜的桃子，给路人解渴。

桃花美艳鲜明，为历代诗人所歌咏，诗经《桃夭》就是女子出嫁时所唱的歌。咏桃花最广为传诵的，大概是唐人崔护所咏。我尤其喜欢明人唐伯虎的《桃花庵歌》，机智、风趣、轻快：“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人们无不向往陶渊明笔下桃花林，《桃花源记》影响中国读书人的隐退心情，涉世不得，转而追求鸡犬相闻的乡间生活，寄托美好生活的渴望。

水蜜桃肉厚汁多，甜度高，纤维少，有滑润感；唯一的缺点是较难贮运。我深爱它的香味，送进嘴里，润入肺腑。二十几年前的拉拉山景象一直回荡我脑海，仿佛召唤，是水蜜桃的滋味如潮涌？还是怀念同游同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