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余斌
夏天,“大敌当前”者何?一大一小,两样。“大”是老天,燠热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逃无可逃;“小”是蚊子,对人,端的飞蛾扑火式的一路追杀,任是同伴们被人拍得血肉模糊,也前仆后继。夜深人静,蚊子造出的动静如飞机轰鸣。躺在黑暗中,我每每将其想象成神风敢死队的俯冲轰炸,冲下来了,又忽地拉高,而后兜个圈子又飞回来,没完没了,挥之不去,让人如临大敌。
从前,对付老天的热,是小小一柄扇子,对付区区蚊子,却有偌大一顶蚊帐。过去的蚊帐不拘自家制作还是店里购买,都是要用布票的,得省着点,大多下端只稍比床面长出一尺,睡觉时得掖在席子下面。三面是掖死的,帐门白天撩开,故蚊帐又有一标配,即是一对帐钩。要不就只好用夹子夹起来。
晚上上床掖好帐门,还要在里面整肃一番,务将呆在帐内的蚊子统统拍死。要省电,都是用小瓦数的灯泡。倘你看到帐中人影或坐或跪乃至站起,张着两手凝目帐内某处,那他肯定是连侦察带歼灭地正对付着蚊子。倘有一两只蚊子漏网,则一夜不得安宁。半夜起来亮了灯噼哩啪啦打蚊子也是常有的。其时电灯都还是拉线开关,图方便,会将拉绳加长了拴在床头,伸手一拉就亮灯。偏偏我的房间先进到是扑落式开关,须下床走到房门口。半夜遇到有蚊子潜伏,而我的力气似乎只够与睡意僵持,却不能动弹,只好在帐内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听任蚊子频繁的反复的俯冲。
小时候对帐子很有好感,因像是进到一个更贴身的小房子里。我甚至拖了邻家小孩大白天钻到帐子里去打牌,或者特意放下帐子看小人书,很兴奋。这是将蚊帐当了隔绝外界的掩蔽所了。但它的功用固在挡住蚊子,另一面却是要让风进来,最好是似有若无。从这一点上看,我后来讨厌蚊帐绝对是有理由的。彼时的帐子虽也是纱的,却是纯棉的材料,绝无现今蚊帐的轻盈,网格很粗,网眼极小,比起来与其说是轻纱,不如说更近于有网眼的布,罩在里面,极是气闷。最热的时候,更叫人喘不过气来,有一度我老做恶梦,且认定帐子参与了梦魇氛围的制造。黄梅天空气里湿漉漉的,帐子仿佛沉沉的能拧出水来,其存在让人更添一种焐燥。
还有一条加重了它的邋遢相:在帐子里捉蚊子,战机稍纵即逝,急切间经常会连账子一起拍在掌内,靠墙的那面,尤容易单掌拍去,一个夏天下来,帐子上往往血迹斑斑。有人会先行驱赶一阵再放下帐子。我是希望关起门来多打死些才过瘾的。看斑斑血迹,这帐里也像是蚊子的行刑室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过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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