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问过哥哥怕不怕丨了小朱

夜路

黄永玉在一本书中写到沈从文的一件事情，说沈从文五六岁时在外婆舅舅家玩得晚了，就得由表哥，即黄永玉的父亲送他回家，一路上大着嗓子唱戏壮胆。到了道门口，沈从文的表哥就站定试沈从文的胆子，让他一个人走过道门的方场，一路呼应着：

“走到哪里了？”

“过匣子门了！”

“走到哪里了？”

“过土地堂了！”

“走到哪里了？”

远远的声音说：“过戴家了！”

“到了吗？”没听见回声。不一会儿，远远地小手掌在拍门，门不久“吱呀”地开了。这时候黄永玉的父亲一个人大着胆子回家。

我在陕北农村的山里长大，后来一直在北方局部生活，眼中都是高低不平的山，一到秋冬季节，到处都是萧瑟的景物。直至十年前一次出差才第一次抵达南方，因为是晚上的火车票，睡觉醒了，放眼开来，一望无际的平原，让我惊叹不已，这种感觉非常类似于再后来第一次看海，之前我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到会有那么大的一片水，让人看也看不到边。这几年我又在南方生活了，觉得平原有它更好的地方，虽然以前住山上觉得洪涝灾害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水都流向了低处，冲刷着和自己无关的土地。平原里亲戚之间走动更容易更频繁，比如去个外婆家阿姨家都可以乘兴而去，在我的意识里这是极难的，我从小打到去外婆家的次数非常少，有两个暑假在那里一住就是一个月，好在外公外婆和表哥表姐都对我极好，没有什么不快的回忆，否则，即使想回家也不是三两天能完成的事情了。首先，外婆村里的人出门非常不方便，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机动车，我要回去必须等着父亲来接，其次，要通知父亲来接我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没有电话，必须等着人捎话回去才行，但捎话不是很靠谱，要传递几次，而且捎话的人难得去一次县城，有很多事情要办，并且也不一定会碰到中间人可以带话。

在南方生活了几年，再读到黄永玉的文字就觉得更真切了，要是换以前，或则觉得走亲戚也太过容易了，有些不可信。与沈从文小时候不同的是，我会在邻居家或者伯伯家叔叔家玩得稍晚一些就不敢回去了，父母亲劳累了一天，如果我强求他们也会来接我的，但我不忍心他们再跑一趟，还有就是性格中总有一种不想麻烦别人的因素在里头，即使那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生来胆小，不敢走夜路，可是“周围的人”都说男子汉怎么这么胆小，我就硬逼着自己锻炼自己，每次惊心动魄中走完一次夜路，仿佛完成了一次淬炼，但这种淬炼并没有有益于我的胆量，反而到现在我依旧不敢走夜路，所以在城市里生活得久反而习惯了这种生活，因为城市是没有夜晚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以为“周围人的话”是极害人的，像我小时候的那番感受别人未必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别人，别的小孩和我差不多大，但他们可以在看戏很晚回来一个人走过小路，有时候在我家里玩得晚了，也从来不要求我父母送他们一段，或者就像沈从文的表哥那样，和沈从文一问一答用声音护送他们。来回次数久了，大家就逐渐知道我的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每次都会有人站在自家门口和我呼应着到哪里了的问题，所以我是喜欢夏天的，天黑得晚，我可以玩得时间久一点而不用老想着回家的事情。同样我是喜欢月亮的，它在夜里发出的光芒足够照亮我的路。

怎么选晚上和自己呼应的人，据我自己而言，都会选和自己心灵上更契合的同龄人，或者是慈祥的长辈，不至于听到部分怨言，因为北方的冬天站在外面几分钟还是有些冷的。我有一个哥哥，那时候我们两家都没有电视机，邻居家有电视机，恰好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武侠剧，一旦开始看第一集总想着全部看完，哥哥也喜欢看，但他的兴致没有我高，但由于我喜欢看，他每次还是陪着我去，晚上回家的时候可以和我作伴，从邻居家出来我们会先走一段相同的路，然后他在自家门口听着我回家，我到了门口会告诉他让他回去，父母亲总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那么晚还要去看电视，那时候我觉得也许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我的哥哥了。再后来我就没去别人家看电视了，但是那两部电视剧我至今记得，一部叫《金剑雕翎》，一部叫《仙履奇缘》，虽然，现在我和哥哥并不经常联系，但是对于他我仍然觉得和别人有些不同。王国维说他自己最喜欢“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不似古人喜欢“小楼吹彻玉笙寒”，感叹知解人不易，周汝昌自号“解味道人”，并不是说自己是道人，而是说自己是解味道的那个人，黄永玉这段文章里讲的最后一点其实是最让我感动的，讲自己父亲一个人大着胆子回家，可见这个送人的人也是要鼓足勇气的，也许他也是害怕的，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哥哥怕不怕的问题，也许在我眼中他比我大那么多应该是不害怕的，现在过去好多年，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问了，在人生的增长过程中，这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