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渡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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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汉
太阳坠西的时候，青弋江心情忒好。江水浅浅地从长着绿茵茵灌木丛的乱石堆上淌下来，泛出串串浪花，在夕阳照耀下，如金似银。
　　这是章渡的青弋江，铺满鹅卵石的江床很是阔广。她温柔静谧，想必即使横刀立马的英雄站立于斯，也会心尖一酥，原是豪气充盈的胸腔内顿生儿女情长。可是，谁都没想到的是，看似温柔的江水，年复一年地流淌，用她的柔情之刀锉去一江顽石的棱角。就像看似美满的生活，往往容易在温馨之中将本有激情和刚性的男儿，不知不觉改造成一个都市里缺了火气的人一样。满江斑斓的鹅卵石，惹得来到这里的都市人俯身去寻找奇石。俯仰之间，在江水里照见了自己瞬间的嘴脸。捡起鹅卵石，细看片刻，就会想起过去某个年代里的自己，于是自嘲地摇头。
　　夕阳已坠到高高的街屋那边，青弋江在巨大的阴影里汩汩地流淌，给人带来梦游的错觉。抬头看黑云般压着青弋江的“江南千条腿”———上百间用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条钉成的木屋，被粗细不一的木柱凌空架成一排；临江的窗口还搁着晾衣被用的竹竿，给人的感觉是它们在守候太阳、守护江水。很有湘水边吊脚楼的意思，可当地的百姓将这建筑不叫吊脚楼而叫“吊栋阁”。沿着江石砌就的台阶拾级而上，来到两排木板房夹着的老街上，夕阳斜斜地从两排街屋中间的狭长天空里射过来，照在深褐色的木壁上，耀出炫目的辉煌。
　　这一炫目让我一惊，我的记忆内存里好似储存过这种炫目的信息！少年时，曾经反复出现过这种情况：往往是午睡起床后，人明明是醒了，可恍恍惚惚，屋外满地阳光泛出的光芒给一切物件罩上了一道道眩晕，一切都朦胧起来。别人在旁边走过，飘飘然的，我跨步要走，脚底也像踩了云朵一般。周围的声音即使冲着我耳畔，也觉得遥远了许多；自己讲话也不像自己在讲。章渡的夕照，竟使我重温了儿时奇特的身心体验。
　　夕照低迷，老街寂静。
　　街两边的很多老屋人去楼空，街上鲜见人影。临街的木门大都关着，那些偶尔敞着的门，探头望去，有的是豆腐坊、有的是剃头铺，也有一般住户。时辰还早，住在老街上的老人们已一律躬着身，坐在矮凳上捧着瓷碗静静地吃夜饭了。早吃夜饭是为了能早歇息，心无杂念的人向往的是无梦的长夜。老街的一切几乎都静止了，只有青弋江水在流淌，只有风在木屋的蛀孔里进进出出。年轻人都搬出了老街，到街外新居里去享受现代生活了。
　　人是魂的躯壳，房是人的躯壳。老人们不愿离开有生以来栖身的老屋，执意留守着老街的最后时光。他们守望着旭日第一缕金辉掠过江面，从板壁的间隙射进黑暗的室内；守望着夕阳的余晖每天将板壁粉刷一遍；　谛听着长夜里鼠类在街上奔跑的足音；　谛听着哪户人家被蛀蚀的木部件坠落的响动。某个清晨，街上传来动天的号啕，他们知道他们中又有人倒下了，要永远离开老街了，然后盘点着自己存余的时数。一个个有着像丁聪笔下的漫画人物面部夸张线条的老人们，无声无息地咀嚼着碗中的粗米淡饭，咀嚼着瓷碗盛着和没盛着的滋味，两眼茫然地看着圆润的街石。
　　光滑的石块在阴影里泛着寒光，有多少双布鞋、草鞋底在这石上打磨，鞋底磨烂了，可石头愈加光亮了，石头本有的美丽纹理愈加清晰了。石头是章渡人生命的史诗。每一块不同色彩不同形状的石头上，都记载着他们不同时期的记忆。
　　不知换了多少双鞋，也不知咀嚼过多少顿夜饭，他们是否参悟出什么道理来？反正他们越来越心平似镜，他们无声地度过一个个黄昏，又迎来一个个黎明。他们平静地在等待什么，如在等候有人从老街的石路尽头走来，对他招招手，他就整整衣衫随来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