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 行 ﹀ ﹀
风骨之壶
作者/徐风
每天清晨，他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湿毛巾，给师傅的紫砂头像擦一把脸；然后，点一支香，轻轻供上，为师傅的在天之灵祈祷。袅袅的青烟里，他神态虔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丽日高照，还是风雨交加，他总是在师傅温煦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就是顾景舟的徒弟，葛陶中先生。
冥冥之中，他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一个人，执著地要写他师傅的一生。而顾景舟波澜壮阔的一生，该从何处进入？哪些节点是关键中的关键？当事人是谁？顾景舟的性格特点是什么，平生最厌恶哪种人？他的壶艺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其底蕴是什么？与同代艺人相比，顾壶高出一筹的“秘籍”，又是什么？等等，葛陶中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其间，许多鲜为人知的情节，令人兴奋入迷。特别是一份1993年顾景舟访问台湾时，台湾媒体的全程报道剪贴本，让我如获至宝。
“我在师傅身边，一共待了18年。”
一扇紧闭的门，缓缓打开。那是水滴石穿的18年。起先，顾景舟严苛的课徒作风，让刚到他身边学艺的葛陶中几欲“逃跑”，就连顾景舟咳嗽一声，他都会紧张得出汗。后来，开蒙的学子渐有心得；而顾景舟严厉的背后，是长者的宽厚。更多的时候，葛陶中心追手摹、寒窗苦研，在师傅的衣钵下，兢兢业业做人、做壶，不敢有丝毫懈怠。顾景舟说过，一个紫砂艺人真正成才，要20年；而毁掉一个艺人，却只要半年。当时，许多人并不懂得这句话的内涵。18年过去了，又一个18年，也过去了。“师傅，我还在坚持。”葛陶中用木传盘古法全手工制壶，乃顾氏嫡传；其源踪，一直可以追溯到明代甚至更远。
观顾景舟一生，淡泊、素然、狷介、清高。青出于蓝，徒弟们都是受其影响的。就连他平时的沉默寡言，也传递给了葛陶中。许多去过顾景舟工作室的人士，会好奇地问，顾老啊，你这个小徒弟，是个哑巴？
当时，顾景舟声望已如日中天。每天，他小小的工作室里，会有形形色色的来访者。顾景舟是怎样待客的？其间多少人情，多少肝胆；过后回味，方知那也是一本厚重大书。特别是面对权倾一时的官员，他的品格是怎样体现的？所谓“风骨入壶、壶即风骨”，有哪些细节来支撑？葛陶中的述说，画面感很强；风雨往事，在岁月的景深里复活。而重返历史现场，追寻那种可以触摸的质感，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可能。
那是顾景舟与一个权贵之间的故事。上世纪80年代，一位当地的官员，通过当时紫砂工艺厂的顶头上司——陶瓷公司给厂里下达任务，要顾景舟赶制一把“上双线竹鼓壶”。开始顾景舟不知内情，开工后才知道，这把壶要送给某某官员——此人很贪，在顾景舟心中，很不待见。心里一旦不情愿，手里突然就没有了感觉，壶未做完，就扔在套缸里。领导来催问，他说，还没做好，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欠佳。顾景舟德高望重，领导也无奈。过后再问，回答还是如此。这把没有完工的壶坯，在套缸里，一待就是17年。有一次，葛陶中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斗胆问了一句：顾辅导，套缸里的那把壶，怎么还不完工啊？顾景舟立刻面孔一板，哼一声，“随它！”
直到顾景舟去世，这把壶虽已完工，壶底却未打印章。它被顾景舟打入冷宫的17年里，想必饱读了顾景舟不畏权势的心态。葛陶中回忆，他经手将此壶进窑烧制时，师傅已经不在了。想起与壶有关的诸多往事，非常感慨。在顾景舟的一生中，这是唯一的一把无款之壶。葛陶中认为，壶无款，骨气存；这是顾景舟的一把风骨之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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