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重到宜兴，完全认不出来了。1979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宜兴，专门到丁蜀镇买泥壶，那里只是充满泥水的乡村模样。寥落的店铺，一堆泥壶，几条狗，寂寞地待在热辣辣的阳光里。这一次，不要说是宜兴城里，就是丁蜀镇，已经完成城市化，绿树和鲜花簇拥在街道两旁，原来拥挤在一起的卖泥壶店铺，不少已改为“工作室”了。
宜兴出名，以前完全靠的是泥壶，本地的紫砂，得天独厚地造就了七千多年的制陶历史，“中国陶都”美名盛传，“紫砂泥壶”是宜兴绝无仅有的名片。
如今，紫砂泥壶只是宜兴的一种象征物。它得天独厚的拥有，除了紫砂，还有独特的山川风貌所构成的自然环境。旧俗语说，宜兴是“三山两水五分田”，这在过去实际上说宜兴就是乡村。没错，北有扬州和南京，南有无锡和苏州，宜兴就像是被南北夹在茯苓夹饼里的馅，风光都被别人夺去，自己难以伸展手脚。宜兴，醒过味儿来了，“三山两水五分田”，就是它自己的优势，没有被污染的绿色，带有天然氧吧和乡土气息的清新，使其越发显得珍贵。
来到徐舍镇“美栖村”，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美丽而美好的栖息之地。几百年来，村名一直就这样叫。
刚进村口，村中间一条小河幽幽，两岸杨柳依依，沿河而筑的是村民居住的房子，白墙黛瓦，墙上都是书画，或画着花鸟鱼虫，或写着古诗新词，水平并不出众，却大多出自村民之手，少了脂粉气，多了泥土味儿。干净的河水，干净的小街，干净的房前屋后，比北京的小区还要清洁。
我悄声问村民，是有人专门打理卫生吗？答曰：是，各家自扫门前尘。我又问：上下水怎么解决？垃圾和粪便怎么处理？答曰：上下水都通到各家各户，村里还有个污水处理站。然后，用手指指前方不远处绿树掩映下的一座白房子……
这实在是不容易，和西方发达国家的乡村相比，中国农村最大的问题就是上下水和污水处理。没有这样的处理，再美丽的环境，再干净的河水，也承受不了污染之重。村子不大，小街不长，走到尽头，拐过弯来，没走几步，居然还有一个村里自己的文化广场，广场的一侧是一座花园，花丛后面，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通向一座公共厕所。村里有公共厕所的还真不多见，厕所里还有洗手池，就更不多见。
广场上有一座舞台。村里有自己的戏台，是中国农村自古就有的传统。很多文化与历史的启蒙和教育，都是在这样的戏台上传承。舞台上一群妇女正起劲儿地拉着丝弦，唱江南的民间小调，可惜，我听不大懂，据说是乡间老曲，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
广场的出口处，有村民正在一块硕大的案板上做酥糖，一层面团一样的东西，擀得扁扁的，在上面抹上一层糖稀一样的东西，然后，像切面条一样，将其叠起一层又一层，用刀切成棋子大小的一块块。做糖的大姐让我尝一块，说都是用黑芝麻碾碎了，可香了。中间夹的可不是糖稀，是麦芽糖。当地的酥糖是老字号呢！我尝了一块，比北京卖的酥糖好吃，不甜，真的唇齿留香。很想再尝一块，没好意思。
我去的第二个村子叫“洑西”，紧邻宜兴著名的风景区——竹海，还有一座水库和万亩茶园。论风景，洑西村比美栖村还要好。当然，两村各有特点，美栖村依托的是小桥流水江南的传统文化，洑西村更为开阔，大自然对洑西似乎有些偏心。这里有山有水，有茶园有竹海，品品这里的阳羡红茶，尝尝这里的鲜嫩竹笋，呼吸呼吸这里没有雾霾的清新空气，洑西村成为人们旅游休闲的好去处，到处都是“农家乐”的餐馆和旅舍。不过，已经不是那种初级阶段的农家乐，号称是静心小屋，或者原色之家。这些名字不知是谁帮助起的，完全是“初级农家乐”的升级版。据说，周末和节假日，来这里的游人很多，不少人是从南京和上海来的。
晚上，在一家“开元精舍”用餐。主人说，以前，这里到处是开矿山、造琉璃瓦的厂子，不仅生态破坏得严重，而且，污染得也严重。四年前，这些厂子都被政府关停了。“开元精舍”的老板，原来就是开矿山的，刚开始关他的矿山，他还很不乐意呢，现在发了财，自己忙不过来了，还让儿子过来帮忙打理生意。大自然给予人们的财富是什么？现在人们都明白了，除了开矿，青山绿水更值钱。
晚饭时，上菜的服务员眉眼周正端庄，戴着一副眼镜，长得白净、文雅，怎么看都觉得面熟。细一想，想起来了，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女朋友，是从南京随父母调动来到北京，我们相处八年，一直到1968年夏天，分别“上山下乡”而风流云散。真的很像她，青春的印象叠印在这个年轻姑娘的身上和脸上。
随后，我在餐厅外面的大堂里找到了她，不好意思说像我的青春女友，对她说：你长得特别像我的孩子，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照张相，可以吗？她爽快地答应了。镜头里，有她青春的笑容，有我青春的记忆，这应该是我此行的额外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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