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台北)·饮食关键词
阿娣周日休假去淡水玩,我打算提早回家做晚餐。中午走到龙泉市场吃饭,顺便买了三层肉,准备卤红烧肉;心想卤好一锅肉,只要加热,不虞阿娣厨艺低劣。龙泉市场甚小,仅一条狭窄而短的通道,东西不多,雷同者不少。市场内一有机摊位是我欢喜的,见到土鸡蛋,也买些回去卤蛋。
下午回到家里,阿双说同学来做功课。我看那小子坐得很靠近小妞,两人共享一个耳机,好像用笔记本电脑在放电影,不知看什么片?两人有说有笑,哪像在做功课?
我在厨房卤肉,越卤越不是滋味。
先煮一锅滚水,烫去猪肉的血腥;用米酒、绍兴酒、黑龙荫油为底,加豆瓣酱、虾米、老姜、陈皮和大量的青葱、蒜头,煮滚后,放入猪肉、鸡蛋一起卤,大约35分钟熄火。
边卤边偷瞄那小子,心里暗骂一声猪。转念想,又觉得是恭维。
猪全身都是宝,它深入到吾人的生活中,我不敢想象这世界若没有猪有多凄惨?没有了猪就没有了火腿、腊肉、香肠、胆肝、包子、水饺、肉圆、贡丸、血肠……没有了猪,中华料理大概有一半的菜色会消失掉:东坡肉、千张肉、回锅肉、无锡排骨、荔枝肉、狮子头、水晶肴蹄、腌笃鲜……失去这些猪肉料理,意味着失去精致的传统文化。
朋友知道我的处境,传来讯息:“养女儿……就像种一盆稀世名花,小心翼翼,百般呵护,晴天怕晒,雨天怕淋,夏畏酷暑,冬畏严寒,操碎了心,好不容易花开,惊艳四座,却被一个叫女婿的臭小子给连盆端走了!嘻,难怪为父的对女儿的男友都充满敌意”。这段话看似幸灾乐祸。
发现葱不够,姜、米酒也没有了,赶紧外出去买;剥蒜头太累人,边剥边回头看他们,剥了几颗就不耐烦了,这次遂放得少;倒是青葱买回不少,整把放进卤锅;除了常用的调料,我另外加了一些干鱿鱼丝。我想邀请阳光暴晒过的海味参加红烧肉演出。
阿珊在政大实小念三年级时,可能觉得我的暴食生活太缺乏管束,乃颁布一张厚纸板,上书:“如果跑步完了走路歪歪要素食一星期!”“一个星期最多只可吃2块肥肉!”云云。焦妻见我家教如此森严,乐不可支。这张厚纸板还盖了珊的私章,以示郑重。虽然有错别字,却颇具规训力,我至今妥善保存,并奉为圭臬。
珊的个性遗传了我的缺点:木讷、孤僻,焦妻断言这样很不合群,遂送她去参加童军活动,每周的周日上午在古亭学校受训。我有点心疼,觉得女儿大概跟我一样讨厌这种团体活动,可我们都没有忤逆焦妻的意志。有一次上午我在校园里看书等珊,忽觉左半身整个有麻木感,站起来走路亦向左倾斜;事态似乎有点严重,赶紧到台大医院急诊,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恢复正常。后来的验血数据显示血脂肪、血尿酸都偏高,我怀疑那次是所谓的小中风,也因而在女儿心理蒙上恐惧担忧的阴影。
少年时代起我就酷爱激烈运动,柔道、跑步、足球、登山、重量训练,大致上每天维持一定的运动量。开始读比较文学所博士班时已经不年轻,课业压力极庞大,为了早日拿到学位,修课那两年我每天仅睡三四小时,所有的运动倏忽中止;唯食量不变,甚且变本加厉,可能因此伤害了健康。
我到住家对面明道国操场小跑,结束激烈运动,又觉得左半身不顺遂,走路歪斜,我才明白已经不能再逞强了;也自觉惭愧,竟成为女儿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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