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岭南仍处漫长溽暑之中。在超市见到新鲜的莲子,一小盒一小盒,也有一个个玩具似的莲蓬,自豪地标示产地湖北,和苹果从山东来、石榴从云南来一样的骄傲。我幼年记忆里有一次妈妈向姑姑展示“绝好的湘莲”,因此下意识觉得,应该湘莲最好。我对莲子没有特别的好恶,也不讲究,只可惜它青圆可爱,莲肉却小,剥起来很麻烦,生吃水分不多,清甜之感稍纵即逝,得有好大一片闲情的人,才能耐烦心思一个一个细致地剥,并送到心爱的人、成长的小人、越来越小的老人口边。
青皮很紧韧,划开口子后,会露出一粒白如玉圆鼓鼓的莲肉,接着撕去薄薄一层衣,掰成两瓣,取出当中嫩绿的莲心,才可食之。在吴中,弄堂女人通常手指头粘一缕莲心送到小孩子嘴边,喏,苦得很。小孩子们就记住了。的确是苦。那苦破坏了清甜,迅疾弥漫到喉咙里。《红楼梦》柳湘莲的名字,白玉其外,内中苦不堪言,曹公也取了这一层意思吧。
所以十多年前,一位长辈以一锅碧澄澄的莲芯煮水特意招待我时,我讶异极了。缓缓抿了一口,只觉得清苦,苦意没幼年时那么强烈了。正如烫也不再感到很烫,辣也没那么辣了。
可是少年时背过的诗歌,单衫杏子红,风吹乌桕树,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一幕,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再也不可得,偶尔遐想起来,会思念一碗当时只道寻常的莲子百合汤。小时候,那真是非常落伍的甜汤,十来岁的孩子谁爱喝呢。但是愿意接受大人的差遣,消磨半个时辰剥一碗百合。百合一瓣瓣掰下来,掐掉“锈”掉的一点尖,顺势将内膜往下撕,据说内膜是苦的。这样的细致工夫,掐多了指甲会疼,从前是大户人家里丫鬟的活。
长夏炎热,喝莲子百合汤、绿豆百合汤,是江浙一带的传统。莲子煮到酥软,加冰糖、百合,复再煮一会儿,自然放凉,或冰镇,汤水苦氤氤的,清凉温和。百合鳞茎富含矿物质,有药用功效。我的老家常州方言,“百”读“剥”,阴平之声,妈妈南京人,常州话能说得很好,但这个音,仿佛史湘云不会说“二哥哥”非要说“爱哥哥”似的,她永远读成阳平二声的“伯”。她爱百合汤,为了劝家人喝,总说道:“伯(百)合安神”,结果每一次都被我们学舌。
新鲜百合公认是兰州百合最好,雪白多汁,不但不苦,而且甜润柔和。但在水土丰饶的江浙,一般人视之为“洋百合”,反而以本地牙黄色略苦的“土百合”为佳。我从老家带回过几个,埋在花盆土里,想看看开出什么样的花来,枝叶倒也兴旺了一阵,奈何从未开出一朵花。到了去年冬天,我从一个“物种日历”的公众号上得知,兰州百合并非西方传来,乃是川百合的变种。
是否必得人到中年,对世事茫茫漫有所体会,才会喜欢上,有一点苦洇洇的百合莲子汤,并视之为甜?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