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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岁月甚至不知丢失在何方

    项天舒

    具有时代烙印的证明

    我于1961年进南京大学,尽管学的是中文系文学专业,但在1965年准备写毕业论文之前,我只知道诗人徐志摩、戴望舒其名,未曾完整地读过他们的一首诗。

    或许我是一位诗歌爱好者的缘故,到1965年写毕业论文时,诗人、教授赵瑞蕻先生竟然推荐我研究“新月派”、“现代派”的诗,当时我感到既意外又惊喜。然而在那个年代,这两大诗歌流派是被批判的对象,直到1981年,上海书店印行《新月诗选》,还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按初版本影印的。

    为了让我接触这块文学禁地,学校为我出具了两份证明,一份给南京图书馆,一份给母校南京大学图书馆,证明上写着:因写论文,需“新月”、“现代”等杂志和有关作家著述,望予以协助,准许借阅。证明既有学校盖章又有导师和馆方签字,证明写于1965年10月25日,签字则分别是11月1日和12月14日。我至今还珍藏着这两份证明。

    尽管借阅手续很严格,但我所遇到的图书馆管理人员,都为人和善,待人宽厚,他们每次从尘封的书库内找出那些陈旧的杂志和秘藏的书籍,为我指定一处安静的地方,让我阅读、抄录。后来,还允许我的同班同学帮助我抄录一些诗歌,以便我有更多的时间阅读相关的杂志和文本。我的两位好友,虽然也有写论文的任务,但他们出于好奇,也很乐意帮助我抄写。

    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教育界早有山雨欲来之势。待到1966年,一场暴风骤雨终于降临,我们这批1966届的中文系学生,写论文的任务也就此叫停,被迫投入批判《论左联时期的无产阶级文学》,这是一本由母校中文系编著的书,被当年的《红旗》杂志点名批判,其罪名是鼓吹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一度被誉为又红又专的老师、名教授,则出于文人的敏感,人心惟危,有的甚至怕遭到羞辱,宁可自己了断宝贵的生命。

    相隔四十年后,我在《怀念赵瑞蕻先生》中这样写道:“你指导我写论文/比较新月现代的异同/可恨风卷走文思/云遮新月,雾锁星空。”我原先要写的那篇论文自然没有写成,踏上工作岗位后,忙于教学教研,疏远了我学生时代所喜欢的诗歌,直到退休前后,才有闲空朝花夕拾。有感于校园难听得到诗歌的诵读,学生耽于直观的图解,不耐烦揣摩诗歌语言所蕴涵的丰富信息,我为一份学生刊物写了《亲近缪斯》的文章,说“诗神钟爱青年,诗歌也应该属于今天开放的时代”。所幸的是我在那封闭的年代,能留下两份具有时代烙印的借阅图书的证明,留下了匆忙中抄录的几本手抄本,就是如今还珍藏的诗集《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我的记忆》《望舒草》等,也算是我藏书生涯中的第一份纪念吧。

    石头城里的地下交易

    大约是1967年秋天,六朝古都南京,破除“四旧”的风潮暂趋平息。街角巷口,偶然会碰上背着鼓鼓囊囊黄包的人,神秘地问你:“有书,要吗?”我所收藏的上海会文堂书局的《柳河东文集》等,便得之于当时的地下交易。

    那个时候,我这个66届毕业生还未分配工作,常大街小巷闲逛。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山西路上有一家废旧物品收购站,从半掩的门外望进去,一大堆书报正裸露在天井里,回旋的风把散落的书页卷起来,像纸鹞似地在半空飘舞,然后坠落到屋角、地上。

    “这些书……”我忍不住问门口的老人。

    “送造纸厂的。”老人用我熟悉的乡音回答。

    或许我和老人同样的松江口音,顿时使我们有了一份亲切感。但当我说到要买旧书时,他却沉吟了好久,才随手掩上了门,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字纸,做纸浆也可惜了……好吧,你挑,要快,免得人看见麻烦……”

    面对杂乱的书山,我兴奋又茫然。开始,我文质彬彬,就在旁边一本本地翻。后来,我干脆站到书堆上,双手扒开一些残缺不全的书,匆匆忙忙,寻寻觅觅。先引我注目的是那新文化书社的《董解元西厢》,接着是郑振铎先生的《中国俗文学史》,只是其中的另一册几经搜索,才发现竟踩在自己脚下。随后,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曹禺先生的剧本《雷雨》《日出》《原野》《家》,纷纷扑入我的视线。后来,罗根泽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杨明照先生的《文心雕龙校注》,冯至先生的《杜甫传》,游国恩先生的《屈原》,以及楚图南先生翻译的《草叶集》等,也先后不期而遇。更叫我意外的是,1935年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版的鲁迅先生的《集外集》,竟也流落书堆,赫然出现于眼前……

    然而,当我手提着两大袋书,踌躇满志走向街头时,热切的心情顿时冷了下来。在那个年头,怎能带了“封资修”,堂而皇之地跨进大学校门?我的书只得先寄放到朋友家里,直到离宁时才取回。那是一个寒夜,我坐了辆三轮车往下关车站奔去,车上除了衣物,便是那两箱书。一路上,昏黄的灯光透过梧桐树射下来。黑魆魆的光影里,时有几个提着棍棒的人在游动。我听着落叶发出的窸窣声响,怀着依依不舍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带着我的第一批藏书,告别了朝夕相处六年的石头城。

    老莘庄为买书排长龙

    “文革”期间,我读过内部发行的苏联小说《多雪的冬天》,但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多雪的冬天”才过去,冰河开始解冻。戏剧舞台迎来了由白桦编剧的《曙光》,宗福先编剧的《于无声处》,它们于1978年先后在上海戏剧学院演出。尘封了十年之久的中国著名作家的作品,如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则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978年、1979年重新出版。一些外国文学名著,如《高老头》《前夜》《父与子》《复活》《简爱》《悲惨世界》《红与黑》《谁之罪》《苦难的历程》《茶花女》《老人与海》等,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于1978年前后陆续出版,真如雨后春笋。

    虽然春嫩不胜寒,但文化的春天毕竟在走来。那时,我所居住的莘庄镇是上海市上海县的县城,我家住莘北路(今改名莘东路)12弄203室,楼下便是镇上唯一的新华书店。我每次下班回家,常常习惯性地在书店逛一逛,期待有我喜欢的新书出现。

    一天傍晚,我在书店得知明天上午有一批中外名著供应,便在翌日清晨起来,打开临街的窗户,只见书店门口人影攒动,便和妻子、女儿匆匆吃过早餐,一家三口到楼下排队。不多久,队伍已如长龙,蜿蜒伸向马路的对面。在那些年头,莘庄人烟稀少,清静得很。人们突然见到这么一支队伍,不免好奇起来,有人便过来看热闹,问这问那,“这里是不是有鱼有肉卖?”在那副食品供应短缺的年代,看到人们排队,便联想到起早摸黑凭票买鱼买肉,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莘庄小镇上的这道风景,或许一些老莘庄还记忆犹新。那天我排队买到的书,有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开本较小,封面蓝色,左下角是株小花。我买到的外国文学名著,如《高老头》《复活》等,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开本和《子夜》等同样大小。而我所买到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红与黑》,开本大一些,封面的底色,大部分红色,只有下方一小块黑色;上方的红底上画的是舞会的场景,红与黑底色的相接处,是白字“红与黑”。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十分匮乏的岁月,能添上几瓣书香,几滴生命的乳汁,令我至今难忘。

    1979年,我读到巴金先生的《怀念萧珊》。这篇文章,后来收入《随想录》一书中,在文中巴金十分感慨地说:“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不久,我又读到他写的《怀念老舍同志》。我不论读巴金的这几篇悼念文章,还是翻阅当年买到的那些中外名著,不免回想到书的命运,作家的命运,读者的命运,以及国家的命运,它们总是被紧紧地牵缠在一起。

    一晤先生成最后一面

    1982年3月,我接到侯镜昶先生来信。侯先生是在南大教我《古代韵文》的老师,也是我学写旧体诗的启蒙者。他来信说:“定于三月十日来沪,十一日代匡老讲课……请十一日下午在师大科学馆一晤……”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岁月,也是人们学习、进修、读书蔚然成风的难忘日子,大家都急于把十年的损失尽早补回来。当时,我在一所中学任语文教研组长,教高中两个班语文,又兼任华师大中文函授上海县学员的辅导老师,工作虽然忙碌,但身心愉快。接到先生来信后,我事先让教务处调好课,11日上午课一结束,便匆匆赶到华师大,见时间尚早,就抽空去逛师大书店,买下1981年12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诗人艾青的《归来的歌》。在当年的大学书店内,往往可以见到一般书店所紧缺的书。如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79年出版的《重放的鲜花》,于1980年出版的《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以及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次握手》等,我都先后购于华师大书店。

    那天下午我见过侯先生后,便在科学馆听他讲课。课后,侯先生请我在师大食堂吃饭。饭后又到他下榻的住所谈起这十多年来彼此的情况。在交谈中他发现我所买的《归来的歌》,便随手翻了起来,翻到其中一首《失去的岁月》,就用亲切的无锡口音轻轻地吟诵起来:“不像丢失的包袱/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招得回来,/丢失的岁月/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他吟诵时,我见他肥胖的身体向前倾斜,往年他总是梳理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已经添上不少白发,脸上带着苦涩的微笑……我和侯先生分别后不久,得知他离开华师大后又到杭州讲学,由于过度劳累,不幸在杭州下榻的宾馆猝死。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我和他在“师大科学馆一晤”,竟然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也是听他上的最后一课。

    多少年来,每当我记起那个晚上,曾几度从书架上找出艾青的《归来的歌》,翻到该书第五十七页的那首诗《失去的岁月》,念到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早已离开了人间”,不免有些伤感,心里沉沉的。这是被艾青“历尽生活坎坷之后,饱含着爱和恨的歌声”所感动,也为像侯先生那样的一代知识分子,为曾经蒙冤而英年早逝的作家方之感到惋惜和痛心。方之的著名短篇小说《内奸》,在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奖,但到1980年被收入《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时,在目录上他的名字已被打上了黑框。

    《重放的鲜花》收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打成“毒草”的部分作品,集子题名《重放的鲜花》,显然是对被长期禁锢的这些作品作出应有的正面评价。《归来的歌》有段“出版说明”, 读来意味深长:“‘我们找你找了二十年,我们等你等了二十年……’这是著名诗人艾青一九七八年四月重新发表了第一首诗后,读者在写给他的信中所表示的关切。”这“第一首诗”,便是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的《鱼化石》,其中不无象征意味的诗句有“不幸遇到火山爆发,/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过去了多少亿年,/地质勘察队员/在岩层里发现你,/依然栩栩如生。”《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刊有获奖作者和部分评委的合影,有重返文坛的巴金先生在评选发奖大会上的讲话。今天看来,这些书籍在当时得以出版,对文艺出版界,对广大普通读者,对每位有精神需求的国民,都是值得深省和纪念的,其意义和价值已超出了收入集子的作品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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